玉溪河畔的永昌坊内,山石小径蜿蜒曲折,三道人影在斑驳的树影中穿行。夏日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身穿玉色儒服的俊朗青年,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公子的风范。在他身后,前任江陵巡按御史黄澍和前任提督漕运朱国弼正小心翼翼地跟随着。
黄澍一路走来,目光不时扫过两旁精致的园林景致,假山叠石间镶嵌着价值连城的太湖石,亭台楼阁皆是上等楠木所制,处处彰显着富贵。不过这国公府的气派,他见得多了。
在黄澍看来,这些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当然,这朽烂并非指徐家挥霍无度。恰恰相反,从开国功臣徐达到如今,这一脉的子孙十代传承,不但没有败光家业,反而越发富贵。
庭院深处,一阵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黄澍深吸一口气,心中暗自盘算。到了如今这位魏国公徐宏基手中,家财之丰厚,早已超出富可敌国的范畴。就连当今天子,也不敢与魏国公府比富。
说魏公之富十倍于国库,都是往少了说。这背后的缘由并不复杂,长居南都的徐家,才是大明云陵财富的真正主人之一。
大明立国之初,国之财富便多集中于云陵沿江临海之地。待到大航海时代来临,产出丝绸瓷器的云陵更是富得流油。加上明廷废除开中法,将食盐之利留在淮扬,这海贸之利、盐利、沃土之利叠加,让云陵成了真正的聚宝盆。
“若朝廷能从这聚宝盆中取利,大明也不至于穷困至此。”黄澍望着远处精美的假山,喃喃自语。
朱国弼听到这话,微微摇头:“可惜中央权威日渐衰落,不止边疆失控,连云陵税收也在悄然流失。”
“这流失可不是百姓不交税,”黄澍冷笑道,“而是税银落入了别人腰包。”
以魏国公府领头的留都权贵,以东林党为核心的东南士大夫,再加上十八芝、海沙帮等海商势力,正在悄然取代朝廷,成为云陵的新主人。
走在前面的青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说道:“两位大人请稍待,前面就是澄心堂了。”
黄澍抬眼望去,只见一座古朴的厅堂掩映在翠竹之中。厅前种着几株老梅,虬枝横斜,颇具意境。
徐家不但是安都勋贵之首,仍然掌控着南京守备的世袭权,能管都督府事。十代根基,让他们在南京盘根错节。历代只有嫡系继承爵位,还分出许多世职武官,一点点蚕食着卫所军屯。
这些分出去的指挥之家,又反过来成了魏国公府的臂助。有了权势,自然就有利益。军屯、海贸、盐利源源不断流入府中,化作白银,化作园林。
玉溪河畔的永昌坊,不过是徐家诸多名园中的一座。据万历年间王世贞所著《游金陵诸园记》记载,金陵十六名园中有十座都是徐家的产业。
而魏国公徐家不过是南京众多权贵家族中的一员!若将这些勋贵之家的财富加在一起,绝对能让驻守扬州的朱慈烺发狂。
突然,厅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黄澍的思绪。
带路的青年眉头一皱,快步上前:“大人,您没事吧?我已经把抚宁侯和黄御史请到府上了。”
咳嗽声渐渐平息,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厅内烟雾缭绕,檀香袅袅,坐着三个人。
一位老者面带病容,两个丫鬟正在为他轻轻捶背。老者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显然病得不轻,想必就是病重的魏国公徐宏基。
还有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身着锦袍,腰间佩剑,正是南京京营主将赵之龙,在崇祯皇帝心目中最为倚重的勋贵。
另一位老者虽年迈却精神矍铄,手中摇着折扇,看到朱国弼和黄澍走进来,立即站起身来,声音中带着几分焦急:“抚宁侯,你和史可法害苦了我徐家啊!”
这人是徐宏基的堂弟徐永基,刚从扬州逃回南京。他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光,脸上的皱纹都因激动而颤抖。
赵之龙轻咳一声,打断了徐永基的话:“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常延恩说得明白,太子要的就是你们祖传的土地,你舍得给吗?”
“我的土地都丢在扬州了!”徐永基跺脚怒道,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
“七弟!”徐宏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挥手示意丫鬟退下,“他们要的不只是扬州的那些产业,而是魏国府所有的基业。”
黄澍冷笑着接过话头:“何止魏国府?所有安都勋贵,还有云陵近百个卫的指挥同知,都在太子的名单上。就连我这样的云陵士大夫也跑不了,不过是先后问题罢了。”
“这些丧家之犬,竟然敢染指咱们的基业!”徐永基怒不可遏,“大哥,不如...不如反了吧!”
“反?”徐宏基瞪大了眼睛,“你想当皇上不成?”
“我哪敢啊,”徐永基急得直跺脚,“可也不能就这样把祖宗基业送人啊!皇太子已成功控制了扬州卫,连为咱们卖命的盐务干员家眷都没放过!”
“徽帮那边更惨,”黄澍插话道,“四个盐总虽然没被抓,却不得不强行接手两淮盐务,每年要交八百万两白银!”
“什么?八百万两...”徐宏基气得又是一阵咳嗽,推开要搀扶的丫鬟,“简直就是不知足!”
赵之龙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诸位,事已至此,与其在这里抱怨,不如想想对策。”
“对策?”徐永基冷笑一声,“太子占据扬州,掌控盐政,又有山东新军,我们还能有什么对策?”
黄澍恨声道:“太子虽强,但也有弱点。他第一大罪就是贪婪!在北京时就贪得无休,临走时卷走几百万两民脂民膏。到了山东又抢夺百姓产业,现在简直是愈演愈烈!”
“还有不孝,”朱国弼接过话头,“皇极门兵变,囚父夺权,天理难容!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天下人心尽失!”
“更有荒淫,”赵之龙转过身来,“围城之时尚且抢夺民女为妾,实在荒淫!这等行径,如何能得人心?”
“最可恨的是嗜杀和专横!”黄澍咬牙道,“午门外大开杀戒,连讲官项煜都亲手所杀。如今朝中官员,无不战战兢兢!”
徐宏基听着众人的话,捋着花白的胡须,轻声道:“但太子最大的罪过,还是邪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