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山重水复

正如汪伯彦所料,李纲罢相的消息,如巨石砸进了应天府这潭浑水。

首先是太常寺少卿邓肃。

这位以敢言著称的官员,是个炮筒子性格,首先坐不住。

听闻诏书内容后,义愤填膺,也不管旁边人怎么使眼色,立刻回到公廨,奋笔疾书,火力全开为李纲鸣不平。

“官家!”邓肃在奏疏中直言不讳,“臣闻人主之职在任相,用人唯才,去邪存正。

官家初登大宝,四海动荡,召李纲于危难之际,委以国政,倚为长城,此举天下归心,咸以为中兴有望。不可谓不专,不可谓不信任!“

他笔锋一转,变得更加犀利。

“然纲学虽正而术疏,谋虽深而机浅,此其短也。

然官家亦尝对臣言:‘李纲真以身殉国者!’言犹在耳,墨迹未干!

今一旦罢黜,诏书措辞竟如此严苛无情,字字诛心!

既非出自台谏公议,亦非有确凿罪证呈堂,臣敢问官家,此诏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是何居心?依何定论?!”

邓肃估计是蘸着唾沫星子写的,大致意思就是。

官家啊您刚上位就把李纲找来委以重任,说得多好听!

现在呢?说撸就撸,措辞还那么难听,连个正经理由都没有。

谁写的这玩意儿?安的什么心?

他还掰着指头数李纲的功劳:

“河北百姓流离失所,纲至一月,兵民稍安;伪楚张邦昌余孽尚存,纲先逐之,叛党稍正。

此皆有目共睹!今纲骤然去职,河北人心何恃?伪楚余党谁来清肃?臣愚钝,窃为官家社稷忧之!”

奏疏递上去,如泥牛入海,连个响儿都没有。

没有召见,没有批复,甚至没有任何形式的回应。

只一纸调令下来了:太常寺少卿邓肃,调任外州知州。

旨意简单明了,背后的含义却令人心寒——

邓大人呐,您这炮筒子太响了,京城这浑水太深,您老人家还是去地方上清静清静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黄、汪二人对异议者的警告和报复。

另一位大佬,尚书右丞许翰,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许翰是三朝老臣,历经风雨,素有清正刚直之名望。

李纲被罢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家中对着一盘残局枯坐。

窗外雨声潺潺,屋内炉火半熄,一室清冷。

他听完门生低声禀报的诏书内容和邓肃的遭遇后,久久没有言语,只是捻着棋子的手指微微颤抖。

良久,他将手中的白子轻轻放回棋盒,发出一声沉重的长叹。

“李伯纪忠义英发,乃国之柱石。朝廷舍此栋梁而不用,我留于此,又有何益?”

于是,老爷子也上书了,话说得很客气:“李纲走了,我待着也没啥贡献,白吃饭怪不好意思的。官家您就让我退休回家,安度晚年吧。”

这一次,赵构的回应倒是快了些。

或许对这位老臣尚存一丝敬意,或许是黄、汪二人觉得同时罢黜两位重臣影响太大,时机未到。

总之,官家并未立刻批准许翰的请求,只是降下温旨,言辞恳切地抚慰了几句,说什么“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还望许卿以国事为重,暂缓此议”云云。

但所有人都明白,许翰的离去只是时间问题。

黄潜善和汪伯彦,绝不会容忍这样一位同情李纲、德高望重、且可能继续反对南迁的老臣,留在官家身边碍事。

一时间,应天府上空阴云密布。

李纲的罢相,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朝堂之上,主战派的声音迅速被压制,南迁的论调甚嚣尘上。

黄、汪二人权势日炽,气焰嚣张。

~~

临时行宫外,泥泞遍地,积水洼洼。

几名披着蓑衣的禁军士卒百无聊赖地倚着斑驳的宫墙。

冰冷的雨水顺着铁甲流淌下来,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这座所谓的行宫,本就是仓促征用改造的府邸,远没有汴京皇城的威严壮丽。

此刻在风雨飘摇中,更显得寒酸而萧瑟。

陈东独自一人,挺立在宫门前不远处。

雨水打湿了他的儒衫,更添了几分萧索。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奏疏。

这是他和二郎、欧阳澈三人反复商议,强忍着心中的愤懑与不甘,选择的一条迂回之路。

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并非妥协,而是为了更长远的抗争。

定了定神,抬手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略显凌乱的衣冠,努力挺直那因连日忧愤而有些佝偻的腰板。

陈东迈着沉稳却略显僵硬的步伐,走到宫门前,将奏疏恭敬地递给了负责通传的内侍。

内侍面无表情地接过,转身消失在厚重的宫门之后。

宫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陈南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家大哥那“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背影,心中只得轻叹一声。

雨天时间过得贼慢。

雨声淅沥,敲打着宫门前的青石板,也敲打着陈东焦灼的心。

陈东挺立在雨中,目光紧锁着那扇朱红大门,从期盼到焦虑,再到一丝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就在他望得几乎要化作石像时,宫门内终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呵斥,打破了雨中的死寂。

“轰隆!”

天上打了个闷雷。

宫门开了。

先前接奏疏的内侍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看都未看陈东一眼,只对守门禁军使了个眼色。

随即,两名高大的禁军士卒便如狼似虎地冲了出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陈东的胳膊就往外拖。

“放开我!尔等……”

陈东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却被粗暴地推出了宫门,踉跄着跌在湿滑的青石板上。

就在陈东被狼狈驱逐的同时,不远处的偏殿廊下,两个身影并肩而立,正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正是刚刚从殿内出来的黄潜善和汪伯彦。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刚才殿里那点小插曲,对他们来说,连个浪花都算不上。

这两个权倾朝野的人物,悠闲地站在可以遮风挡雨的廊下,如同观看一场无聊的闹剧般。

陈东?一个不识时务的愣头青罢了。

在他们看来,陈东的这份奏疏,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竟然想用“孝道”这顶大帽子来绑架官家,阻挠“南巡”大计?

想法倒是刁钻,可惜,太嫩了!也太小看他们二人,更太小看当今官家的心思了!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

在内侍将奏疏呈上,官家稍露犹豫之色时,他们便立刻一唱一和,几句“社稷为重,亲情为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权宜行事,方为明君”之类的言语,便足以将官家心中那点因为顾忌“孝名”而产生的微末犹豫给彻底打消了。

什么中秋思亲?国事危急,哪里顾得上这些虚文!

至于北方的父兄亲眷……自有天命。

“走吧,汪相公,此等跳梁小丑,不值一哂。还是尽快去安排‘南巡’的仪仗事宜要紧。”

“黄相公所言极是。”

两人相视一笑,转身沿着回廊,向宫殿深处走去,将身后的风雨和那个跌倒在泥泞中的读书人,彻底抛在了脑后。

~~

殿外,雨水顺着廊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敲打着湿滑的青石板。

陈东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形。

雨丝冰冷地打在他的脸上,与他眼角滚烫的泪水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股前所未有的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满腔的报国热忱,换来的,竟然是如此冷漠的驱逐!

“阿兄!”

陈南快步跟了出来,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陈东。

看着大哥那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里也堵得慌。

兄长骨子里是个纯粹的士人,坚信忠义能够感天动地,坚信天子圣明,能够纳谏如流。

然而,现实却再次给了他最无情、最彻底的一击。

信仰崩塌的声音,估计比刚才那雷声还响。

“二郎……”

陈东转过头,看着弟弟平静却充满担忧的眼神,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我……”

“阿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再说。”陈南扶着陈东的手臂,低声道。

他扫了一眼周围,那些禁军士兵看似目不斜视,但那眼神里的戒备和冷漠哪里藏得住。

他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已经被打上“重点关注对象”的标签了。

陈东也回过神来,意识到此地不宜发作。

把屈辱和不甘压回肚子里,任由陈南搀扶着,准备离开这座让他心碎的宫门。

雨还在下,冲刷着青石板路,也冲刷着这乱世里微不足道的忠诚与理想。

陈南在心里默默盘算:Plan B失败,情理之外,确在意料之中。

黄、汪这两个老狐狸看来是铁了心要跑路了。

那么,“谶语计划”就得加把火了。

还有,得想办法把兄长和阿嫂先弄出应天府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身影,在一群低眉顺眼的小黄门簇拥下,步履轻快地走了出来。

来人身着簇新的绯色官袍,身形略显富态,面白无须,看着约莫四五十岁年纪。

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毫无温度的笑容,尖细的嗓音在湿冷的空气中响起。

“陈东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