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定计

这边,陈家小院,屋内油灯如豆。

灯芯挣扎着跳跃,投下三人摇曳不定、被拉得变形的影子。

“阿兄,欧阳先生。“

陈南略一思量,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李相公虽去,朝中正气受挫,但抗金的大旗绝不会倒。越是艰难,我们越要找到他们的破绽!”

“二郎,黄、汪二人如今权势滔天,官家……官家恐怕早已铁了心要南迁了。”

陈东因为激动,身体难以自抑地颤抖。

“阿兄!”陈南按住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

“硬碰硬,我们确实是以卵击石。这一点我们早就清楚!但谁说我们一定要硬碰硬了?!”

陈南顿了顿,观察着两人眼中那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光,继续道。

“黄、汪二人现在看似不可一世,但他们并非没有弱点!

他们最大的弱点,就是失了人心!就是逆了天下大势!

南迁之议,不得人心!官家心里,也未必就真的甘心做个偏安之主!

我们之前的布置,并非全无用处!”

陈南转向面露疑虑的欧阳澈,目光灼灼。

“欧阳先生,我们的‘谶语计划’,更不能停!

恰恰相反,正因为李相公被罢,人心惶惶,才更容易受到这些神秘、宿命论调的影响!

‘真武临凡,扫平金虏’!

‘火德昭昭,金气当摧’!

这些话,现在传出去,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击中人心。

更能让官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掂量!

我们要让这股暗流,在黄、汪二人察觉之前,汇聚成足以动摇他们根基的力量!“

陈东和欧阳澈看着陈南,看着他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坚定。

希望?

在这种境地下,还能有希望吗?

他们不敢确信,但那近乎熄灭的火苗,确实因陈南的话,微不可察地,重新颤动了一下。

“就算如此……”欧阳澈依然忧虑,“谶语虽能动摇人心,但恐难立竿见影。

眼下黄、汪二人气焰正盛,恐怕不等发酵,他们就要强行推动南迁了!”

“所以,我们还需要主动出击,打蛇打七寸!”

陈南打断他,眼中厉芒一闪。

“阿兄,欧阳先生,再过些时日,便是中秋佳节了。”

“中秋?”

陈东皱紧眉头,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欧阳澈也抬起头,目露不解。

显然不明白在这等国事危急的关头,提一个节日有何意义。

“对,中秋!”

陈南点头,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之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思亲盼圆之心,人皆有之,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概莫能外。”

他顿了顿,看着两人依旧困惑的眼神,继续引导:“官家不是刚颁诏追尊渊圣皇帝,恭迎元祐皇后垂帘吗?

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收拢人心,标榜自己的‘孝悌’和‘正统’吗?

他现在最在乎的,除了皇位,就是这个‘名声’!”

陈东和欧阳澈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阿兄,你就借着这个由头,再上一道奏疏!这次,我们不谈北伐,不骂奸臣,更不提那犯忌讳的‘迎还二圣’!”

“那……说什么?”陈东急切地问。

“我们就说,中秋佳节将至,人同此心,月圆人盼圆。

官家仁孝,思念远在五国城的渊圣皇帝(钦宗)和显肃皇后(钦宗皇后朱氏,赵构生母韦氏此时也在五国城,但不能明说,用钦宗夫妇代指)!

天下臣民,亦无不翘首以盼,感念圣上仁德。

恳请官家,为上表孝心,下安民心,也为彰显我大宋君臣不忘故国、不弃亲恩之大义,留镇应天,以示与中原父老共渡难关之决心!

哪怕……哪怕只是象征性地派遣一两位使者,携带些许御赐之物,北上打探二圣及宗室近况。”

陈东和欧阳澈眼睛同时一亮!

“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还是陈东率先反应过来。

“贤弟此计,当真绝妙!官家素重名声,尤以‘仁孝’自居。

我等便顺水推舟,高举‘孝道’大旗!

他若应允,则南迁之议可暂缓;他若不允,岂非自承‘不孝’之名?

届时,黄、汪二人亦难以公然反对,否则便是陷君于不义!“

你赵构不是最讲孝顺,最重名声吗?

好,那我们就捧着你,夸你孝顺!

但中秋节,是骨肉团圆的日子,你爹(名义上的太上皇徽宗)、你哥(钦宗)、你亲妈(韦氏)都还在北边金人手里受苦呢!

你这个大孝子,总不能在中秋节前夕,丢下北方的亲人,自己先卷铺盖跑路吧?

这传出去,你的“孝名”还要不要了?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就算你不真心想救人,做做样子总要吧?派个使者去打探消息,总得留在应天府主持大局,安排一下吧?

这一来二去,南迁的行程,不就得暂时搁置了吗?

这一计,直指赵构那既要面子又要里子、既想标榜仁孝又贪生怕死的矛盾心理!

而且,理由冠冕堂皇,黄、汪二人就算心知肚明,这是陈东等人的缓兵之计,也不能反对!

谁敢跳出来说“国事为重,不必顾及孝道”?

要知,宋朝本就以孝治天下。

“正是此理!”陈东说着就要往书案边走,“我这就准备起草奏疏!”

“阿兄且慢!”陈南连忙拉住他,“奏疏是要写,但如何措辞,如何把握分寸,还需仔细斟酌。

这道奏疏,既要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让官家看了,觉得我们是真心体谅他的‘孝心’,与他同情同理。

又要义正辞严,站在大义的高度,让他无法拒绝。

更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让黄、汪二人有机会歪曲攻击。”

“贤弟所言极是。此计虽妙,亦是行险,一步踏错,后果难料。”

欧阳澈也冷静下来,深以为然地点头。

“这道奏疏,字字千钧,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

对官家既要捧,又要逼。

捧要捧得他心花怒放,逼要逼得他无路可退,

还得让官家觉得这主意是他自己英明神武想出来的,我们只是顺应圣意罢了。”

陈东拧眉沉吟,缓缓道:“我明白了。要以情动人,以孝压人。

开头便可引《诗经》‘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句,言明人子思亲乃天性。

再称颂官家临危受命,不忘根本,追尊渊圣,迎奉太后,已是孝感天地。

然中秋将至,月圆人缺,念及北国严寒,二圣蒙尘,为人子者,岂能安然南巡,独享江南安逸?

此情此景,若不稍作表示,何以慰藉圣上拳拳之心,何以安抚天下臣民殷殷之盼?”

“说得好!”欧阳澈抚掌赞道,“然后便可顺势提及,应天府父老,感念圣德,亦盼君王暂留,以示共渡难关之心。

恳请陛下体恤民情,暂缓行跸,留镇中枢,哪怕……哪怕只是遣一二使臣北上,略致慰问,亦足以彰显陛下不忘亲恩、心系故国之大义,足以让天下归心,令金人闻之亦有所忌惮!”

“对!就是要这个效果!”陈南补充强调。

“甚至可以隐晦地表示,此举并非干预朝政,只是体察圣心,不忍见陛下因思亲而伤怀,故而斗胆进言。如此一来,就算黄、汪想挑刺,也难以找到攻讦的借口。”

奏疏的初稿很快便写成了。

三人又仔细研读几遍,修改了几处措辞,确认再无明显破绽。

“好了!”

陈东放下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虽眉宇间难掩倦色,眼底却已重燃光亮。

“阿兄,此事宜早不宜迟。”陈南叮嘱道,“黄、汪二人刚刚扳倒李相公,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或许会有所松懈。

我们要赶在他们彻底掌控局面,强行推动南迁之前,将这道奏疏送到官家面前!”

“我明白。”陈东重重点头,“明日散朝之后,我便设法递交。”

欧阳澈也道:“少阳兄放心,德明也会在外面尽力周旋,联络一些尚有良知的同道,为少阳兄声援造势!”

陈南微微松了口气,看着重新振作起来的两人,心中稍定。

李纲虽倒,但棋局未终。

只要人还在,只要信念不灭,就还有翻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