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们人类:心理学家眼中的大千世界
- 施琪嘉
- 2668字
- 2025-03-12 10:19:29
我们为什么要去西藏
1990年,我还在武汉同济医科大学(现为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读博士时,接待了来自德国乌尔姆大学的阿绍夫教授,他也是该大学的副校长。在整个学术交流期间,他只穿两种颜色的裤子,红的和黄的。那天,他穿了一条明黄色的牛仔裤,我们结束学术活动后陪他去中山公园划船,他拿出一台很普通的相机四处拍,说好照片关键在人,不在相机,傻瓜相机也可拍出一流的照片,接着,他给我看了他在西藏拍的照片,我问,怎么都是西藏?他说他已经进藏几次了,然后反问我,世界上还有比西藏更高的地方吗?
乌尔姆是爱因斯坦的故乡,沙漠之狐隆美尔也来自那儿,多瑙河流经城中,此处有欧洲最高的教堂。为了说服我,阿绍夫教授回去后帮我申请了巴符州先进青年奖学金,我来到乌尔姆才发现,他喜欢西藏,和他对一种治疗偏头痛的藏药研究有关系。男性在成长过程中有不同的认同对象,父亲认同,兄弟认同,老师认同,导师认同,在最后一点上,我以穿黄裤子形象被学生记住。
不管如何,此后进藏,就成为我的一个梦想。2015年我第一次进藏,把依维柯改装成能装摩托车的房车,途中放下摩托车一路骑行到唐古拉山口前,因缺氧一骨碌滚下公路,第二年再去,终于抵达了拉萨。
求高胜寒,求孤吹雪,这是隐藏在人们心中的梦想,我去了世界最高的地方,去了你没到过的地方,这是人们自恋的表现,即你不如我,但在内心中,它隐含着相反的含义,也就是我不如你,我一定要找一个你不如我的地方超过你。荣格曾说,我满足于拥有某些别人得不到或不知道的东西,那是不可亵渎和永不能背叛的秘密,因为我的生命安全倚仗于它。所以我经常在路上看见穷游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推着简易改装的车子一路徒步到西藏,沿途直播,对于强化自己傲娇的自我有着很大挑战,一方面,屡屡受挫想放弃,另一方面,则通过直播或朋友圈强迫自己逼近拉萨。

(2003,德国乌尔姆)
求险和求死,这是弗洛伊德一百年前就描述过的——死亡驱力。弗洛伊德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他的三个儿子都上了前线,他非常担心此后父子天各一方不会再见,弗洛伊德还在临床上发现很多病人饱受自杀观念的困扰,他于是有了一个想法,就是人们不仅求生,还求死。第一,死亡是人们最终的宿命,每个人都无法回避和逃脱;第二,死亡是人类成长中逐渐被自塑神话而忘却的事实,就是每天有人死,但不会轮到我。那些在街头好看热闹、幸灾乐祸的人,皆在内心中重复着这样的神话信念:我是不可战胜的,死亡和我无关。不过,也有很多人热衷养生和驻颜,一个不想死,一个不想老,其实是既怕死,又怕老。

(2020.6,青海)
早年在加拿大旅行,一大早看一个老头开一辆货车停在路边,后门打开,叮叮咣咣一堆细软杂物散乱摆放,就像一个小型跳蚤市场。我饶有兴趣地挑小玩意儿,同伴是主攻家庭治疗的,饶有兴趣地问老头,您这边边角角好玩的东西哪来的,他嘴角一撇:People die,I buy!把我们给笑喷了。原来,在加拿大,很多老人独居,不愿去养老院,死在家中后房屋内物品无法处理,于是交给教会处理,也让私人来拍卖,这老头每天看讣告,哪有人去世他往哪奔,从那儿低价收购一些物品来卖。
人走了,自然了无牵挂,你喜欢的东西没了主人,孩子也不一定喜欢,那就回馈社会。

(2020.2)
在分析心理学中有一个名词叫黑化,即通过死亡获得重生。
也许,去西藏,意味着人们向死而生的意愿。
意大利科学家发现大脑中有镜像神经元的存在,一个失去左臂的人还有左臂疼痛(幻肢痛),于是他去康复科看左臂骨折的人康复,当护士对那左臂骨折的人进行按摩时,失去左臂的人感觉疼痛减轻。
到一个对死亡报着敬畏、虔诚、接受和拥抱态度的地方,自己也许就不那么害怕死亡了吧。
在去拉萨途中遇见一个来自广东的40多岁中年男性,他打扮低调,开着一辆面包车,他说他已经出来两年了,公司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开车转到阿里,在无人区待了几个月,一般在户外搭帐篷睡觉,在无人区则老老实实睡在车里,夜间听见车外无数动物光顾的声音,熊、狼、狐狸等。他的车虽然看似简陋,可是里面求生的设备一应俱全,而且他不轻易冒险,所以,他是在做一项在死亡边缘不断对自己能否活下来的试验。

(2021.6,来古冰川)
荣格的得意学生纽曼提出“大地母亲”的概念,认为大地提供温暖,滋养,包容,接纳,希腊神话得墨狄尔女神就是大母神的化身,我们眼中的山川、河流、森林、草原、小溪、湖泊都可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代表着对我们身体、灵魂的哺育和收容。
去西藏,意味着投入母亲的怀抱,沿路上看见雪山、草原、蓝湖、冰川、牦牛群、羊群,视觉不断被刷新,新的美景叫眼睛怀了孕。

(2015.6,毛垭草原)
“母亲”也有阴暗的一面,就是吞噬、控制和利用,许多奔着“母亲”去的人一头扎进无人区,极限越野不翻车不罢休。在心理学依恋理论中有一种类型叫混乱型,生养孩子和迫害孩子的是同一人——母亲,孩子渴望母爱却饱受虐待,在内心中对这样的母亲却有着成瘾般的迷恋,一方面想离开她,另一方面,虽九死,吾往之。
在南方,代表大地的是土地公公,他在众多文艺作品中,常常没有什么存在感,个矮面糙叫一声突然钻出来,一脸谄媚,让他离开便瞬间消失,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代表着父亲有时也有慈祥的一面。
进藏也意味着离家和冒险,意味着见识世界和结识新人。西方戏剧《哈姆雷特》的主题就是男孩必须离开家,在外冒险受难,最终长大成人的隐喻。而在中国则用《西游记》来象征男性的成熟,必须到西天取经,历经磨难,经得住诱惑,最后得道。

(2020.6,青海大冬树山垭口)
很多女性进藏是去寻找上师的,上师基本是男性,这容易让人想到寻找父亲的比喻。上师通常住在山高路远的地方,一路颠沛流离,要转车、换马和徒步才能到达,上师很少说话,见面后听众人说话,也许他会讲些无关的词语,这很像精神分析,众人回去后闷头再悟,隔年再去。这也像父亲,高远威严,想亲近却无法靠近,想亲热又要拒绝诱惑。一个学生告诉我,她就留在藏区不走了,找了个无人的地方修炼,结果来陪她的都是傻狍子、大麋鹿和各种鸟,这些动物每天在她的住处进出。

(2017,美国犹他州红岩谷)
于我而言,进藏变成一种习惯,和高中的哥们儿边聊边走,谈话和共同经历变成了回到儿时和青春的场景,那时有很多时间是用来浪费、用来闲咵和用来发呆的,度过了看似成功的中年,却失去了许多无用的习惯,即玛倒裹(装糊涂)、旧精(较真)和吹牛不打草稿。

(2020.6,然乌湖来古冰川)
在无人区的晚上,满天的繁星像湿地的秋蚊子一样打脸地扑向你,银河像一枚硕大的八号1916雪茄斜劈在天上,凛冽的空气让你感到宇宙的神秘和云河的浩瀚。这时你会忘记爱情、友情、亲情,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来自九维星系的外星人,从牙缝、舌尖上抠出一句话:
你们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