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九连环(2)

且说兆凌和维田暂别,来至大街上,见富人乞丐各色人等,境遇天差地别。阿凌买了一些特产风物,走了一阵,瞧见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上前封了十两纹银给老摊主,自己先填了一份拜帖,又仿孤鹤的字迹写了一封信道:陈兄如晤:前殿试时,弟曾见年兄一面,风采至今不忘!弟今遇一难事,上欲与幻衣远邻修好,幻衣国主欲见国宝乐谱《九龙巡天引》,弟近闻此物在青陵中,愕然良久,日日熟思,不得其法而入。幻衣使骤至,上及同僚逼之甚急。弟乃一国重臣,岂能带头做此忤逆之事?故托病不出,今遣弟之爱徒惜夜,问计于吾兄,有何法可使青陵开而群臣不知,宝物现而皇陵不毁?望兄慎之密之,知名不具

不是兆凌要拿孤鹤来顶事,只因他想起当年孤鹤曾提起陈斜辉是他同乡,又是二十四年同榜。但不知这位陈斜辉是不是老师说的那位陈斜辉?不如去碰碰运气。这般想着,阿凌手里提了礼物,找上了陈府,将拜帖及书信奉上门童。在门边候了一时,那陈老果然亲迎出来!原来陈老当年排在二甲靠后,当初哪里认得孤鹤?孤鹤说的那同乡同榜自然不是他!这位陈老原来是个看风水的,在皇家吃了许多年皇粮。当年陈老在这朱雀街上,断言初进龙都的庄王爷的画会留名万古。不想给先帝爷听见了,十分欢喜。登基后,书君爷偷偷赏他一个荫生的名头,隐了他风水堪舆世家的出身,故意算他是功臣陈氏的第十三代后人,放他去上科场!但是陈老前几场没有考上,等他考上的时候,已经62了,进朝没几天便被李荫国师的亲戚挤兑出了朝堂,后来他继续给皇家做看风水的营生,这方面的名头又大了起来!可现在,谁还不认得叶孤鹤?平素里孤鹤从来不和人家攀交情,今日写亲笔信给他一个失势的边缘人物,怎不叫陈老感动莫名?

饶是这样,陈老听阿凌说要去地宫去看《巡天引》,还是愣了一愣,最后道:“乾兴皇上是圣君。我看在孤鹤大人份上,告诉您一条护陵人员走的捷径。您看好青陵的《神功碑》,往碑后走二十步,见左右各有一棵柏树,挖开左边柏树,土下数十丈,可见一个带一块圆形封石的洞口,洞口封石上以纯金铸有一只硕大金环,拉开此金环封石,可见石下是一口竖井,井壁凿有垂直石梯可通井下。井下有长生海鲸灯照耀,不知以何法维系,井下笔直的路,长年亮如白昼!乾兴圣上俭省了一辈子,末了,这银子让他儿子给花在了他用不上又瞧不见的地方啊。走过这点着九十八盏抹香青铜莲花灯的长廊,在尽头便是千斤闸,闸上有一个机关盘,是我祖父领人设计的。上面以美玉精雕两支缠枝并蒂莲。闸后有顶门石,里头便是乾兴帝兆珩与其皇后圣宪后裕连枝的长眠之处。我可以告诉你,那两支莲花的莲茎上有许多小毛刺点儿,左边一支,用力拧动左侧第四十九个小点,右边那支,则拧动右侧第三十六个点儿,此乃帝后驾崩的岁数,万万不可记差了!将此两个点位用力按入墙内活格,即可使墓中机关失效。千斤闸也会自行抬起!

但是,惜夜公子!你老师要找的那个东西,我恐怕就是进了地宫,也找不见它了。”

“却是为何?”

陈先生抬手捋了捋细长的一缕胡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公子不知!二十九年那会儿,就是大比之期的那段时日,连日阴雨,青陵进水严重!官员报给席丞相,却没了下文。如今那里面的宝物,金银重宝还有指望,这《九龙巡天引》的乐谱,本记在丝绢上,也不知着水了没有,就算绢帛不坏,那上头的墨迹怕也难保喽。”

阿凌紧皱剑眉,满眼焦急道:“如此说来,依先生所见,这谱子是见不着了?”

陈老点了点头答道:“正是。只因这二十九年的时候,朝廷不理青陵之事,于是护陵小官于大人,当时领了老夫等人下到地宫瞧过。不看令师面子,老夫也不敢拿出来。其实,当初我等记了宝物底帐在此。公子请看。”

那陈斜辉取了一个厚账本,翻开指给阿凌看,“您瞧这,有无字碎锦一匣。唉!一个字也看不清了。公子!老夫奉劝于你,你回去告诉令师,宝谱是找不到了,他若有急用,便寻别的办法吧。”

“这么说,整个天下,已无《巡天引》的尾段,此段乐谱只有首段传世了?”

“老夫不通音律,但就目前而言,这就是事实。但公子!这话您需慎言呐!”陈老沉吟一刻,说道:“公子您有所不知!咱们国中有一位叶惜花驸马,两年前(也就是那书君29年)先皇设宴陪伴中华使者观赏金睡莲,席间请惜花驸马吹箫助兴。驸马即席吹了一曲,中华使者就听出那是《九龙巡天引》的首段,对他赞不绝口!于是先皇书君爷便大喜,向使者吹嘘说腾龙已集齐《巡天引》的全曲。所以,自这时起,凡我腾龙擅音乐之人,个个心里认定国中有此仙曲传世。就连邻国那位吴泽国主,也对此乐谱十分看重,所以他也百计搜罗呢。公子如今知道了内情,却万万不可说破呀,不然可能会有损我腾龙国的尊严呐。”

“好。多谢陈先生。小可知道了,自当回去禀明家师,让他另想办法应对吴国主。小可就此告辞了。”

布衣青袍的阿凌离了陈先生的宅邸,他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顶美丽的金纱软轿,轿中的绝美公子抬手开了软帘,他极美幽隧的眼睛已盯上了兆凌单薄笔挺的背影——这双眼睛的主人,阿凌曾经见过两回,听过他的戏,勉强算是看过他的傩舞——筱敬堂,腾龙的天下第一名伶,同时,也是兆氏的死敌、伏虎国如今的暗主——孙潇雨。此刻,在千里之外,腾龙和桑日的交界之处,小将军何忠义投宿在桃花渡口的一户腾龙农家之中,与他在一起的,是内宦总管徐本与二十九年状元乔舜安。九连环的故事,在此刻才真正的开始。

花开两枝,各表一枝。这维田受了阿凌的话,急急回了宫,到清思殿见了小鸳,取上了两份解药,谢了嫂子,出宫进玄英观见了林清月。维田在当初阿凌会清月的那间内室里见着了阿月,他却再也忍不住了,没避开冷屏和怜霜二人,只把带来的解药瓶子撂在小桌上,也不交待用法,便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良久,清月也不去问缘故,那维田抹了一把泪,忽地抬手狠狠捶了几下桌边,哭道:“林道长!贤妹莫怪…我是心里难过,适才见了嫂子不敢露出来!到了你这里,只因知道你的医术高明,又同他要好,我才顾不得别的…现在我心乱透了,一点底气也没有…除了哭一场,也只有碰碰运气…林道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看,他是不成了…我实在也没办法了……前些天在他生辰的前两天夜里…我替他把了脉…他脏腑俱已受损,毒入心脉…春冰和显达老大夫…还有…太医院众人全算上…都没个办法了…他怕是…真的不成了……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救他呀…他那底子不成…心…心思又重…我、我看…连这个月怕也过不了了……”

“辛先生…这我早就知道了。你放心,只管回去告诉他,说我有法子救他。”清月落寞地叹了一口气,那眼睛在白日里也已近全盲了,近在咫尺的维田,在她眼里也只是一团杂色的影子,带着雾气遮住了她的一切。“阿田,情到了痴处,就会转化为义。你这般,那小鸳姑娘,也是这般。你不知道,自打那阿凌从庙里回来,小鸳就日日找机会到我这里来寻办法。我告诉她说,阿凌的毒是中在他血中。没有解药,最直接的法子只有换血。我没有料到,邢家姑娘竟然二话没说就愿意尝试此法,愿把全身可用的血,全都换给他呀。连生死文书,她都当场签了。那不就是换命吗?可偏偏呢,他二人的血象不合,她的血是不能用的。小鸳当场就落泪了,问我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我的法子,原已早早的给他用过了,一向有效。我曾和他交待过,他喝我一杯药酒,我保他活到七月里。如今这小子却不知怎么了,突然坏到这个地步…唉!”

“你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只想想,他说过,平日里,他那姐姐姐夫是最亲之人,最心疼他的!如今他的姐夫生死不明,姐姐一时又救不回来,先皇的遗体和那么些人质都留在异国它乡,偏偏前阵子派出去的何、卫二位将军和乔大人、徐总管等人,传回来的又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原受过旧伤,底子不强,又一向不是什么洒脱的人!月姑娘!你不晓得,他还惦着你呢,一早他就派旷大人去了幻衣国,现在终于向吴泽国主讨来灵雀引的解药。”维田说罢上前,将一只白玉长颈瓶拿过来交在清月手里,另一只墨玉细颈的瓶子则取来放在清月面前右手边的小几上,方才定定神,慢慢说道:“如今吴泽派了个王使臣,跟着旷大人回来,却只肯痛快交出一种解药。便是这白玉瓶中的。王使臣吩咐,以一月为限,每间隔一日,服用此水剂一次,一月后,你白日里的视力将与常人无异。可要想令你彻底复原,必须还要用这墨玉瓶中的灵药!但是,那王使臣却只肯将这二阶的药赊给阿凌哥。他说要阿凌限期交出他太爷陵中的陪葬乐谱以作交换,如不按时交出,便要收走此药。他如今为了你啊,瞒了嫂子想了不少偏门的主意,居然连他太爷的地宫,他也想去找人打开…你想想…他心里挂着那么多的人,那心能不乱吗…你以前给他喝的那酒…还能有用吗?”

“维田…你也不用太着急,作为一个朋友,你也夠义气了。你替我去找王大人,把这两份解药全还给他。”清月神色肃穆,确切的说竟是有些木然地望向眼前的虚空,口吻中不带一丝波澜,仿佛事不关己的:“我中毒多年,早已无解,这东西让王大人拿走,我不想临死欠什么情份。阿凌的情份,我既是欠了他的,我自会还。维田,自今日起,你每日晚膳后,来我这观里。我制一味‘清露丸’,你带给他。这药需一日一制,一日一服,连时辰也不能差的,必须和头回用药的时间一致,否则就会功亏一篑。这两个瓶子,你都拿去还了,别让他知道就好。”

维田心里着急,拽了清月的手,直接把担忧之意写在他那清瘦苍白又秀气的脸上,他狠狠抿了一下唇,那两片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最后他那双单眼皮的美丽眸子里,也泛起点点碎了的漪涟,他手上的力道也不觉加了几分:“月贤妹千万别生出什么还药的念头,这可比挖他的心肝还疼呢。他向来是个小性子的人,要是知道你白白辜负了他的好意,这人嘴上不说,只怕心里一直暗伤心!阿妹,你可给他留点寿吧。”

“唉!阿田,我和你说了,你别说出去!我若用这些药解了我的毒,那阿凌的毒…可就无解了。”清月枯了的眼中,也堕下了几点泪:“维田哥哥!你该知道,以我国现有的医术,无人能夠做到换去一人全身之血。所以你上回用的换血之术并无施行的可能,就算你能换去一部分毒血,也只可帮他拖住一时。那双头人参确实可以化去他血中之毒,一劳永逸,可是目下中华锁了海禁,天下难寻此宝。我也只剩一个法子,就是以毒攻毒,以毒压毒!你道他如今怎么一直觉得冷呢?这其实便是我给他喝的那杯血酒的药效。珍琇石是霸道的稀奇矿石,带的是至热的毒性,灵雀引是一种至寒的奇毒,只有此毒可以克制他的热毒。我如今中毒比当初更深了,只需将我的毒血制丹给他用,我还有把握可再延他几月之命!可我要是一旦解了这毒,那阿凌就必死无疑!”

“这……月贤妹!难道这就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没有。唉!这解药……”清月摸索着,细纤纤的手指缓缓地开了那只白玉长口瓶,凑上去仔细的闻了一下,声音暗哑而低弱:“是真的。这药汁里面含有曼陀罗花汁,此花在咱们腾龙境内现已绝种。药是好药,不过…我不能用……”

清月的手拿着白玉小瓶,细细的瓶口竟是冲着地面:“我不能用…但我只是个凡人,我总也想一切复原,也想好好活下去。如果不毁了它,断了念想,从今往后,我就不能帮阿凌了……”

“不可!不行!”那维田见阿月要将玉瓶解药倒掉,急忙抢上去,人半跪着,一手拽住了瓶口,瓶里的血红的药汁流到他手心中,蓄住了一些,却也洒了不少。维田惋惜地看向面前地上,如落红般的药汁淋淋漓漓洒了一地,维田喊道:“不可以!阿月,这是阿凌哥哥的心意,你不能倒了它!幸亏还留了大半…贤妹!你千万别糊涂了!阿凌…我会替他想办法!我用药保他到月底,再瞧瞧他的情况。他现在这样子,我实在放不下他。不过你放心,要真到了那一步,我也想好了!我到幻衣国去请药圣过来……请假‘游历’的本子我都写好了,我准备啊,顺他的意,去当药圣秦隐的弟子。我就是绑,也要把人请过来!月贤妹,我等既然天缘凑巧,因为阿凌而认识了,难得我们几个也确实投缘,你唤我一声哥哥,那为兄也管定了你!药,你好好留着,你的毒一定要解!阿凌…我替他想办法,我可以替他去求药圣!贤妹…我急着回去守他,那清露丸的念头,你也别再想了。我想阿凌哥哥素日里是个最有义气的人。那清露丸要你日日取血,于你有伤,他不会答应的。他不答应,我也不能答应。月妹妹,你好好解毒,我方才一时心乱说话有差,其实啊,我还可以支撑一时呢!你保重,我先告辞了。”

维田心里如堵了一团棉絮,几股乱思在心底斗了一回,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抽痛!他不敢回看清月,也不等怜霜、冷屏二位老宫人相送,他自己脚步沉重地跨出高门槛离了玄英观,见此时午后的天气,却阴雨将至,天地晦暗,那乌云如被什么人用手扯碎了,丝丝缕缕的在苍穹上聚拢来,云涛暗涌,只觉得暴雨前的浊气压人,方才好好的敞亮日头,隐没在阴云里,灰蒙蒙的,不得透光。

灰蓝长衫的辛维田,身材瘦长单薄,身形笔挺,他迅速的向着宫城方向跑着,身后没一个随从,马匹车辆什么也不带——维田是个死心眼的小子,他想起刚才从清思殿出来的时候,小鸳虽是没和他提起阿凌,但是辛维田只是瞧见碧鸳那双红肿的眼,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再出来的时候,辛大夫跑得极快,马车也不坐了,急急忙忙闯出北宫门,跑进玄英观!在玄英观听了清月那“不能两全”的话,他是回了几句话,可他心里却有另一番滋味!他的心乱极了,不知不觉,走路望天,毫无意外的,天上肆意地浇下雨来,弄得他混身湿透,颏下的蓝丝带不知何时松脱了,那浅蓝织锦面的束发冠,“哐”的一下落在雨地里,维田却似梦游一般,雨声盖过一切,他什么也没听见,灰蓝布靴踩在雨地里,脏了、湿了,维田也不管,只顾走着,忽地,他心里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向着宫城方向撒腿跑去——“找师弟和凑齐和尚的事儿还有三天呢,如今,我最重要的事儿,还是去照护于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