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官与旧怨

什长的皮甲穿在身上,依旧有些空荡,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林枫站在自己这个小小的什队前——张铁柱、老李头、二狗、陈石头,以及……面色铁青、眼神怨毒、缩在最后面的王胡子。

“都听好了!”林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天起,我们是一个什的兄弟。在这乱世,想要活下去,就得拧成一股绳!以前的规矩我不管,现在我林三的规矩只有三条!”

他竖起三根手指,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尤其在王胡子脸上停留了一瞬:“第一,令行禁止!战场上,我的命令,必须执行!第二,同袍互助!谁有难,大家一起扛!第三,勤练不辍!本事练好了,才能少流血,多活命!”

张铁柱第一个挺胸吼道:“林什长放心!俺张铁柱第一个听你的!”

“听林什长的!”老李头和二狗也连忙应和。

陈石头坐在一旁草堆上,也用力点头:“林什长…说得对!”

只有王胡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把头扭向一边。

林枫也不在意,继续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石头兄弟的伤好起来,还有我们自己,别冻死饿死。老李头,你年纪大,心细,负责照看石头,还有我们什里的内务,衣物缝补什么的,你多费心。”

老李头连忙应道:“是,什长!交给我!”

“二狗,”林枫看向少年,“你力气小,但手脚麻利。你去营地边上转转,看看能不能找些干净的积雪烧水,或者看看有没有人扔掉的破布烂麻,捡回来有用。记住,别惹事,别跑远!”

“是!林什长!”二狗挺起小胸脯,觉得被委以重任,精神头十足。

“铁柱哥,”林枫看向最信任的张铁柱,“你跟我去军需处看看,能不能领点伤药和裹伤的干净布条。顺便…想办法弄点吃的回来。”说到吃的,他自己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好嘞!包在我身上!”张铁柱拍着胸脯,随即又压低声音,眼神瞟向王胡子,“那…他呢?”他指的是缩在角落的王胡子。

林枫目光转向王胡子,声音平静无波:“王胡子,你是老兵,经验比我们都多。营寨的巡逻路线、周边地形,你应该熟。这两天,你就负责把营地周边的地形、可能的哨卡、水源位置,画个草图出来。有用。”林枫没有刻意刁难,反而给了王胡子一个看似重要,实则暂时远离核心圈子的任务。既用其所长,又避免他捣乱。

王胡子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为更深的阴郁。他没想到林枫没让他去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反而…但这份“看重”,在他听来更像是羞辱和防备。

“哼!”王胡子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算是应了。

安排妥当,林枫带着张铁柱前往军需处。路上,张铁柱忍不住抱怨:“林什长,你对那王胡子也太客气了!要我说,就该让他去掏粪坑!看他那副死人脸就来气!”

林枫摇摇头:“铁柱哥,我们现在人手不足,他自己也知道处境。逼得太紧,兔子急了还咬人。给他点事做,让他觉得还有点用,总比让他闲着生事强。盯着点就行。”

张铁柱挠挠头:“还是林什长你想得周全。”

军需处外排着长队,多是来领补给或替伤员领药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草药和汗臭混合的气味。负责发放的是个留着两撇鼠须、眼神油滑的中年文吏,姓苟。

“苟先生,”林枫上前,抱拳行礼,递上田楷军侯签发的什长任命简牍和领取物品的凭条,“我等是乙字营丙队三什,奉命来领取伤药、裹伤布条,还有我们什这个月的口粮。”

苟先生斜着眼瞥了瞥简牍,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林枫和张铁柱破旧的衣着,鼻子里哼了一声:“新来的什长?林三?没听说过。伤药?没有!都紧着中军和重伤员呢!裹伤布条?自己找破布撕去!口粮?等着吧!前面还排着几十号人呢!没看都忙着吗?”语气极其不耐烦,充满了鄙夷。

张铁柱气得脸色发青,拳头捏得咯咯响:“你!我们什有人受伤了!军侯大人批的条子…”

“批条子?”苟先生嗤笑一声,把简牍随手扔在一边,“批条子的人多了!都得等着!规矩懂不懂?再吵吵,今天你们什的口粮都别想领了!”

林枫眼神微冷。他早就预料到会有刁难,尤其是他这种毫无根基、骤然升职的新人。他按住想要发作的张铁柱,脸上反而挤出一丝笑容,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苟先生辛苦。规矩自然要守。只是…我前日听田军侯提起,他正忧心军中伤卒因失血过多而亡者甚众,恰好在下懂得一种‘压迫止血’的简便法子,颇为有效。田军侯有意推广,还让我整理成册呈上。您看,我这伤兵还等着换药,若是耽误了,影响了这法子的验证和推广,田军侯问起来…”林枫故意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我不是来闹事的,但我是田军侯关注的人,手里有田军侯关心的东西,你卡我,万一耽误了事,田军侯怪罪下来,你担待不起。

苟先生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了。田楷军侯?压迫止血法?推广?他眼神闪烁起来。田楷在军中地位不低,而且一向以务实严厉著称。眼前这个新什长,难道真有什么门道?他狐疑地打量着林枫,又看看林枫身后那个壮汉不善的眼神。

林枫见对方迟疑,立刻又加了一把火,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硬邦邦、黑乎乎的东西,迅速塞进苟先生手里:“苟先生,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弟兄们确实困难,还请您行个方便,通融一二。日后这止血法若真推广了,先生您经手物资,自然也是为军中立功,田军侯想必也会记得先生的辛劳。”

苟先生掂量着手里那块硬得硌手的肉干,虽然看不上眼,但林枫的话却戳中了他的心思。能在军需处混的,都是人精。他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咳…林什长…倒是会说话。既然是田军侯关注的要事…嗯…”他装模作样地翻了翻册子,“好吧好吧,看在伤兵的份上,破例一次。小四!给林什长拿两包金疮药,一捆干净的裹伤麻布!口粮…嗯,给他们什按人头领了,动作快点!”

一个年轻的辅兵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取来了东西。虽然金疮药是最劣质的那种,麻布也不算多好,但总比没有强。口粮也是足额发放的粗粟米。

“多谢苟先生!”林枫抱拳,示意张铁柱赶紧拿好东西。

苟先生摆摆手,脸上那点勉强的笑容也消失了,只剩下不耐烦:“行了行了,快走吧!下次记得早点来排队!”

走出军需处,张铁柱抱着粟米袋和药布,一脸佩服:“林什长,你太厉害了!几句话就把那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唬住了!还…还塞了肉干…”他有点心疼那块肉干。

林枫笑了笑:“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对付这种人,硬顶没用,得让他觉得帮你有好处,或者不帮你会有麻烦。那块肉干,值了。”

张铁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林什长脑子就是好使。

回到营区,林枫立刻组织起来。用领来的干净麻布给陈石头重新仔细清洗、上药、包扎。张铁柱和老李头去烧雪水煮粥。二狗也捡回来一些相对干净的破布条。

林枫则拿出田楷给他的粗糙竹简和木炭条,开始整理“压迫止血法”的要点。他尽量用简洁易懂的语言描述原理,并标注了人体几个主要大动脉的压迫位置,以及不同部位出血时的具体操作步骤和注意事项。虽然画工粗糙,但力求清晰明了。

就在他专心致志书写时,营帐外传来王胡子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的声音:“李哥!李哥您慢走!这点小事您放心,包在兄弟身上!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林枫眉头微皱,抬眼望去,只见王胡子正点头哈腰地送走一个穿着比普通兵卒好些、脸上有麻子、眼神阴鸷的汉子。那汉子是另一个什的什长,叫李麻子,是王胡子的酒肉朋友,也是营中有名的兵痞头子之一,据说有些关系。李麻子临走前,还特意朝林枫他们营帐这边瞥了一眼,眼神不善。

王胡子送走李麻子,转身回来,脸上那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阴沉的怨毒。他走到自己角落的铺位坐下,故意弄出很大声响。

“呸!什么东西!又去巴结李麻子那个混球!”张铁柱正在煮粥,忍不住低声骂道。

林枫放下木炭条,心中冷笑。看来王胡子不甘心失败,开始找外援了。李麻子…一个麻烦。

这时,帐帘被掀开,赵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皮甲,面容沉静。

“赵什长!”林枫连忙起身行礼。张铁柱等人也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

赵云点点头,目光扫过营内:陈石头腿上新换的干净包扎,正在煮的粟米粥,以及林枫手中写满炭迹的竹简。“林什长在整理那止血之法?”

“是,赵什长。”林枫将竹简递过去,“刚整理了个大概,正准备稍后呈给田军侯过目。”

赵云接过来,仔细翻看。虽然他不懂医术,但那清晰的位置标注和简洁的操作说明,让他眼中再次流露出赞许。“条理分明,浅显易懂。田军侯见了,定会满意。”他将竹简还给林枫,目光又落在陈石头的腿上:“伤口恢复如何?”

“回赵什长,换了药,血已经完全止住了,肿也消了些。”林枫答道。

赵云点点头:“如此甚好。”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林什长,我观你带兵,似乎与寻常不同?方才路过,见你什中之人,各司其职,虽在休整,却无散漫之态。便是那王胡子…”他目光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角落,“也被你安排了事务,未生事端。此等手腕,不似寻常小卒。”

林枫心中一凛,没想到赵云观察如此细致。他恭敬道:“赵什长过誉了。小人只是觉得,众人各有所长,各安其职,方能提高活命的机会。至于王胡子…毕竟是老兵,总有些用处,闲置反而易生是非。”

赵云深深看了林枫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各安其职…提高活命机会…林什长此言,颇有见地。”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对练兵,可有想法?”

练兵?!林枫心中猛地一跳。这可是个接触核心军事、更接近赵云的机会!他强压激动,谨慎回答:“小人见识浅薄,只知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若有机会,倒也想让手下兄弟练些保命的本事,比如结阵自保,辨识号令,或者…如何对付骑兵。”他最后一句,特意点出了白马义从的核心兵种,也是昨夜让他们吃尽苦头的乌桓骑兵。

对付骑兵?赵云眼中精光一闪。这个话题显然戳中了他的兴趣点。白马义从虽强,但也并非无敌,如何更有效地对抗骑兵,是每个将领都在思考的问题。眼前这个小什长,似乎总能给他一些意外的想法。

“哦?如何对付骑兵?”赵云向前一步,追问道,语气明显热切了几分。

林枫知道机会来了,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结合自己有限的历史和军事知识,以及昨夜的经验,谨慎地阐述起来:“小人愚见,骑兵之利,在于快与猛。步兵若散乱,则如羔羊遇虎狼。故首要,在于结阵!如昨夜拒马,虽简陋,却能阻马速。若有盾牌手在前,长矛手在后,结成紧密阵型,辅以弓弩,或能抵挡冲击。其次,在于地形。若能引敌至狭窄崎岖之地,则骑兵优势尽失。再有,便是攻其弱点,如马腿、马腹…”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简单的阵型。

赵云听得极其认真,眼神越来越亮。林枫说的这些,有些是军中已有之法,但被他提炼得更加清晰;有些则带着新奇的视角。虽然还很粗浅,但思路清晰,切中要害,远超一个普通什长的见识!

“结阵,地形,攻马…”赵云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若有所思。他看向林枫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多了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惊喜。“林什长,你这些想法…很有见地!虽需完善,但方向极正!待你止血法呈报之后,若有闲暇,不妨将你这些练兵的想法,也整理出来,我们…可以详谈。”

“详谈”二字,如同天籁!这意味着赵云正式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林枫心中狂喜,面上却努力保持平静,郑重抱拳:“是!小人定当尽力整理!能得赵什长指点,是小人之幸!”

赵云脸上露出难得的、真心的笑容,用力拍了拍林枫的肩膀:“好!我等着看!”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步伐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营帐内一片寂静。张铁柱、老李头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林枫,又看看赵云离去的方向。赵什长…竟然主动要和林什长“详谈”练兵?!这简直是天大的脸面!

角落里的王胡子,更是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嫉恨。他原本以为林枫只是走了狗屎运,没想到连赵云都对他如此看重!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和挫败感将他淹没。

林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他拿起那块记载止血法的竹简,对张铁柱道:“铁柱哥,看好营里,我去面见田军侯。”

他走出营帐,手中握着竹简,如同握着一把打开新局面的钥匙。赵云的认可,让他脚下这条荆棘之路,似乎透出了一线更加广阔的光明。然而,王胡子那怨毒的眼神和李麻子不怀好意的窥探,也如同阴影,提醒着他:前路,绝非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