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沙廉(两章8000字,求追读和月票)

沙廉港贪婪地吞吐着来自印度洋的咸腥气息。

海风卷过码头,港口沿岸矗立着一排排棱角分明、开着小窗的欧式石砌建筑,它们有着或尖或圆的屋顶。

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各国船只簇拥在港口锚地。

空气里缆绳焦油味、热带水果腐烂甜味,鱼腥味等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

街上行走路人,也大半也是欧罗巴面孔。

皮肤被晒得发红发黑的水手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三五成群,眼神放肆地扫视着一切。

穿着虽旧但竭力维持体面的商人在狭窄的街道上匆匆往来,偶尔还能见到几个包着头巾的印度人,眼神警惕而精明。

这里充斥着港口城市特有的混乱与活力。

穿着破旧短褂的本地苦力像蚂蚁一样穿梭在货物之间,但缅军士兵却几乎绝迹。

这里是缅人的土地,却几乎嗅不到缅人的味道。

沙廉,这座曾被葡萄牙人牢牢攥在手心、又被东吁王朝的莽应龙大王用铁与血夺回的港口。

但东吁的国王们很快发现,与其耗费力气严加管束,不如放手让它成为一个自由港,只需坐收丰厚关税便好。

久而久之,沙廉便成了这般模样,管理松懈,鱼龙混杂,成了各方势力默许的灰色地带。

各国的旗帜在桅杆上飘扬,船只挤满了码头,卸下产自世界各地的货物,也卸下各怀心思的人群。

一艘悬挂着蓝底金色鸢尾花旗帜的中型帆船,在引水小艇的牵引下,笨拙地靠上了主码头。

跳板放下,率先踏上沙廉土地的,是一位身着朴素黑色教士袍的中年男人。

他身材瘦削,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灰蓝色眼眸,眼神锐利如刀锋,不断扫视着嘈杂混乱的码头。

紧随其后的是几个扛着沉重橡木箱的仆人,以及三名精悍的随从,穿着半身皮甲、腰悬细长刺剑。

最后出现在跳板顶端的,是一个年轻人。

路易斯·德·瓦卢瓦的脸色苍白得像刚漂洗过的亚麻布,他那头淡金色的额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露出他紧蹙的眉头和失去血色的嘴唇。

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扶着湿漉漉的缆绳,几乎是蹒跚着踏上坚实的码头地面。

脚踏实地的瞬间,他几乎因虚脱而跪倒,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右手下意识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佩兰主教转过身,灰蓝色眼眸落在路易斯身上,“感觉如何,我的孩子?”

路易斯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谢主,脚下的大地从未如此可爱。我几乎要以为,这趟横跨半个世界的旅程,终点是地狱呕吐之河。”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鱼腥和香料味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里残留的眩晕感。

主教嘴角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晕船如此严重,竟还有勇气横跨半个世界从巴黎到亚洲来?这份虔诚,主必看在眼里。”

“这里是缅甸,沙廉,”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港口深处那些高耸的尖顶和喧闹的街巷,

“沙廉是自由港,消息灵通,我们需要补给,更需要确切地打探卜弥格神父和中国皇帝的具体位置。

卜弥格神父就在那位中国皇帝身边,我们在此稍作休整,补充给养,然后就动身去找他。”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几年前,德国人瞿安德和波兰人卜弥格作为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说服永历身边人领受基督教洗礼,皇太后马氏教名为玛利亚,皇太后萧氏教名为烈纳,皇后王氏教名为亚纳,皇太子朱慈煊教名为康斯坦丁。

而瞿安德和卜弥格也不予余地支持南明,瞿安德被清军杀死在新宁,而这位坚韧的波兰修士卜弥格,则怀揣着南明永历皇帝向罗马教廷求救的国书,历尽千辛万苦抵达欧洲。

他寻求帮助,希望为那个在东方的天主教希望之火添柴加薪,但迎接他的,却是教廷内部的无尽推诿和冷落。

佩兰主教在罗马竞争大区主教失败后,无意在教廷文档中发现卜弥格留下的档案,他敏锐的嗅到这个“雪中送炭”的机会,一场足够耀眼、足以震动整个天主教世界的“东方功绩”,正是他挽回地位、甚至更进一步的绝佳跳板。

虔诚的传教?或许有,但驱动他远渡重洋的,更多是那份被权力欲灼烧的野心。

佩兰主教的目标很明确,他带着路易斯和一名随从,径直走向沙廉城中那座最显眼的天主教堂。

教堂有着葡萄牙风格的圆顶和略显粗糙的石砌外墙,在周围杂乱的低矮建筑中鹤立鸡群。

教堂内部光线昏暗,只有几束阳光透过高处的彩色玻璃窗投射下来,在布满灰尘的石板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一位穿着同样黑色教士袍、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皮肤被热带阳光晒成深棕色的神父,正佝偻着背,用一块抹布擦拭着祭坛。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长期生活在异乡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是若昂·费尔南德斯神父,一个在沙廉扎根了二十多年的葡萄牙人。

“主佑平安,我的兄弟。”佩兰用拉丁语问候,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显得有些清冷。

费尔南德斯神父愣了一下,看清佩兰的装束和气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恭敬。他放下抹布,快步上前,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平安与您同在,尊敬的主教大人,我是这里的本堂神父,若昂·费尔南德斯,愿主的光辉指引您的脚步,您是从欧洲来的?”

他的葡萄牙语带着浓重的口音,语速很快,透着一种底层教士面对高层时惯有的谨慎和局促。

“是的,佩兰。”主教简单地报上名字,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教堂简朴甚至有些破败的陈设,“我们为卜弥格神父而来,也为那位流亡的中国皇帝,朱由榔而来。你知道他们的确切消息吗?”

提到卜弥格的名字,费尔南德斯神父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动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敬佩与深深惋惜的复杂神色,“卜弥格神父?”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驱散一个令人伤感的回忆,“我知道他,一位真正的圣徒,一位拥有磐石般信念的勇士。他的功绩在这里教友中广为传颂。”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他成功地说服了那位中国皇帝,他的母亲、皇后,还有年幼的太子,都接受了神圣的洗礼,皈依了主的怀抱!这是多么伟大的成就!”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动,带着强烈的遗憾和不平,“如果是一百年前,不,哪怕仅仅是三十年前!当那位大明皇帝还拥有着辽阔富庶的中国,掌握着上亿子民时,这将是震动整个教廷的辉煌胜利!足以让主的荣光在东方大地熊熊燃烧!”

他的激动很快被更深的沮丧取代,肩膀也垮塌下来:“但是教廷的支援,来得太晚了,主教大人。”他抬起头,看着佩兰,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当卜弥格神父最终带着永历皇帝的国书和皇太后、皇后、太子皈依的喜讯,历尽艰辛抵达罗马时,明朝那个曾经辉煌的帝国,已经丢掉了大半个中国,它的军队在节节败退,它的国土在急速萎缩!”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哽咽,“据我所知,卜弥格神父,他他很可能已经回归了天父的怀抱,在返回东方的途中,病逝于安南了。”

这个消息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路易斯的心上,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

佩兰主教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他的表情依旧如同石雕般冷硬。

费尔南德斯神父没有注意到路易斯的反应,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葡萄牙语急促地说着:“至于那位中国皇帝,他们现在已经失去了整个中国,他和他的残部,被缅甸国王收留,困在阿瓦城。

据说身边只剩下几百名疲惫不堪的士兵和同样落魄的官员,如同笼中之鸟,朝不保夕,主教大人。”

他向前一步,语气急切而诚恳,“请听我一言!你们就几个人,能做什么呢?

要知道,中国可是一个拥有上亿人口的庞大帝国!即便它现在陷入了战乱,它的余威,它的复杂,也绝非你们几个人能够轻易涉足改变的。

阿瓦城在缅甸腹地,莽白王喜怒无常,对待那位流亡皇帝的态度也暧昧不明,你们此去恐怕恐怕徒劳无功,甚至可能陷入险境啊!”

佩兰主教一直沉默地听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直到费尔南德斯神父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教廷那些身居高位,醉生梦死的大人们,他们鼠目寸光,根本看不到,或者说根本不愿意看到瞿安德神父和卜弥格神父,他们两人成就有多么伟大!”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语气:

“这个古老帝国正在遭受野蛮人入侵,这是千载难逢的契机,如果教廷能及时伸出援手,倾注力量,帮助这个帝国击退野蛮人,光复其荣光。

想想看,费尔南德斯兄弟!这将不是普通的胜利,这将是一场震撼整个世界的神迹!它将向东方亿万子民昭示,唯有追随我主,方能获得最终的救赎与庇佑!整个中国,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亿万迷失的灵魂,必将因此成为主最丰饶的牧场!”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烧着被权力欲和宏图大志灼烧的光芒,语气却忽然转冷:

“可是,梵蒂冈那些被权势和安逸蒙蔽了双眼的蠢材,他们错过了,他们吝啬得连一粒种子都不愿播下,这份足以彪炳史册的功绩,就这样被他们弃如敝屣,连卜弥格神父出生入死,送回的求援国书,都被扔在梵蒂冈的档案室内积灰。”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费尔南德斯神父,

“幸好,主没有放弃这片土地,他指引我,在那陈旧的档案室内发现了这份国书,所以我来了,带着他们错失的机遇,踏上这片土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

费尔南德斯神父被佩兰这番惊世骇俗言论惊得目瞪口呆,嘴唇翕动着,“主教大人,恕我直言,你们一行不足十个人,能做到什么呢?”

佩兰主教语气重新变得冷静而务实,他伸出食指,如同在点算无形的筹码:

“十个人?亲爱的费尔南德斯神父,你只看到了数字。”

“第一,我带来了知识!是整个欧洲在三十年战争炼狱中淬炼出的、最精粹的战争知识!从最新的筑城法、火器运用、步兵操典到统帅之道!这些,是困守的流亡朝廷极度渴求的‘圣火’!”

“第二,”他的声音自信,“主的光辉,需要尘世的剑来守护,作为天主最虔诚的世俗守护者,西班牙王国在这片海域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们在这里有上万士兵,上百艘战舰,只要需要,我就能以主的名义,召唤他们的支援!火炮、船只、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最后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高耸的穹顶,声音里充满了狂热与笃定:

“更何况费尔南德斯兄弟,如果唾手可得,那还配称为‘神迹’吗?正是因为这挑战如同攀登绝壁,一旦成功,它的光辉才足以照亮整个教廷,乃至整个世界!”

他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再次浮现。“如果真能把这上亿人,都发展成虔诚的天主羔羊”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教堂高耸的穹顶,“那么,我的费尔南德斯兄弟,你觉得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里那把椅子,是不是也应该换一位真正配得上这份功绩的人去坐了?”

这已不是冷笑话,这是一位野心家冰冷而赤裸的宣告!

费尔南德斯神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写满了错愕和惊恐。

路易斯也惊愕地看向主教,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佩兰主教没有理会他们反应,脸上迅速恢复了惯常严肃。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问道:“另外,我注意到,这沙廉港虽在缅甸,但本地缅人似乎对主的福音并不热衷?你在此传教多年,为何不多发展些缅人信众?”

费尔南德斯神父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一种无奈和麻木。

他苦笑着摇摇头,指着窗外隐约可见的金色佛塔尖顶:“主教大人,您看到了吗?那些无处不在的佛塔?缅人他们世世代代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的信仰如同这里的红土一样,深深地扎根在骨髓里。

佛陀是他们的天,僧侣是他们的精神指引,我们带来的福音,对他们而言,是遥远而陌生的异邦呓语,要让他们改变信仰,放弃轮回转世的观念,皈依唯一的真神太难了,几乎不可能。”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挫败感,“我们在这里的传教,对象主要还是那些漂泊的欧罗巴水手、商人,以及少数与他们通婚的本地人。”

佩兰主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赞同,也不反驳,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灰蓝色的眸光微微闪烁,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暗河,无人能窥探其深处的想法。

他对费尔南德斯神父关于缅人信仰的论断,似乎不置可否。

“感谢你提供的信息,费尔南德斯兄弟。”佩兰主教最终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主教的威严,“主的道路,有时需要我们去开拓荆棘。

阿瓦城,我们必须去,请为我们安排一些必要的补给,尤其是干净的淡水和便于携带的食物。另外,”

他补充道,目光扫过教堂,

“我需要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前往阿瓦城的内陆路线图,以及沿途需要注意的事项。钱,不是问题。”

他的决定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费尔南德斯神父看着佩兰主教那磐石般坚定的侧脸,知道再劝也是徒劳,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画了个十字:“愿主保佑您的旅程,主教大人。我这就去为您准备。”

他佝偻着背,转身走向教堂后面幽暗的走廊,身影很快消失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