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明的声音还在办公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榔头一样,敲在会计王秀兰脆弱的神经上。
而这,仅仅是外部压力的第一波。
几乎就在陈光明话音落下的瞬间,办公楼下,更大的骚动爆发了。
“呜——”
一声凄厉的哨音划破了厂区的上空,那是车间里用来示警的哨子,此刻却成了集结的号角。
紧接着,是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一般从四面八方传来。正在各个车间里磨洋工、发牢骚的工人们,仿佛得到了统一的指令,潮水般地从各自的岗位上涌了出来。
冲压车间、锻造车间、机加车间……一扇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推开,穿着蓝色、灰色工装的男男女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洪流,目标明确地冲向办公楼。
不过短短一两分钟,原本还算空旷的楼前小广场,就被上百名工人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的最前面,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直接跳上了一个废弃的水泥台子。他约莫三十多岁,剃着板寸,满脸横肉,脖子和脸一样粗,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蛮横的气息。
他叫赵四海,锻造车间的老油条,也是厂里有名的刺头。仗着自己有几分力气,又拉拢了一帮小兄弟,在工人里相当有“威望”。
赵四海振臂一呼,声如洪钟:
“兄弟们!银行的都上门了!再不闹,这个月食堂都要开不了伙啦!”
“咱们辛辛苦苦干活,凭什么不发工资!”
他这一煽动,人群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发工资!发工资!”
“秦奋!滚出来!”
“不给个说法,今天谁也别想走出这个大门!”
上百人的呐喊汇聚在一起,声浪滚滚,整栋陈旧的办公楼仿佛都在微微颤抖。楼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掉在秦奋的肩头。
内外夹击。
银行在办公室里逼债,工人在办公楼下围堵。
一场完美的风暴,将他这个刚刚上任不到半个月的代理厂长,死死地困在了风暴眼中央。
陈光明也被楼下的阵仗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看好戏的笑容。他往后退了一步,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秦奋,想看这个年轻人怎么收场。
王会计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她哆哆嗦嗦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两腿一软,差点直接坐到地上去。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相比之下,秦奋的反应却异常平静。
他终于从那张硌人的木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窗外的工人,也没有理会一脸戏谑的陈光明,而是径直朝门口走去。
“秦厂长,你……”王会计下意识地想拉住他。
“王会计,你待在里面,把账本看好。”秦奋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
他推开门,走进了狭窄的楼道。
楼道里已经挤满了几个从其他办公室出来看热闹的干部,他们看到秦奋出来,纷纷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同情,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看你怎么办”的疏离。
秦奋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了楼梯口。
他一出现,楼下工人的声浪瞬间又拔高了一个八度。
“他出来了!秦奋出来了!”
“快!围住他!别让他跑了!”
赵四海从水泥台子上一跃而下,带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工人,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上了楼梯,瞬间将楼梯口堵得严严实实。
一股混杂着汗臭和烟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
“秦厂长,好大的架子啊,终于肯露面了?”赵四海堵在最前面,几乎是把脸凑到了秦奋面前,满是横肉的脸上堆着狰狞的冷笑。
秦奋微微皱了皱眉,向后退了半步。
他上辈子虽然在谈判桌上经历过无数次唇枪舌剑,面对过手握百亿美金的资本巨鳄,但那种交锋是精神层面的。像这样被一群充满原始愤怒的壮汉围堵,感受着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暴力气息,这还是头一回。
这种纯粹的物理压迫感,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狼狈。
他现在这具身体,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但也绝对算不上强壮,和眼前这个像座小山一样的赵四海比起来,显得格外瘦弱。
“赵师傅,有话好好说,不要堵着楼道。”秦奋开口说道,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
“好好说?”赵四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夸张地大笑起来,“我他妈跟你好好说了半个月了!工资呢?钱呢?你爹的老战友把你扶上台,不是让你来当缩头乌龟的!”
他身后的工人们也跟着起哄。
“就是!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这个瓷器活!”
“痛快点!今天到底发不发钱!”
“不发钱,就从厂长的位置上滚下去!”
赵四海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跟秦奋胸膛贴着胸膛。
“姓秦的,今天你要是不给个准话,我赵四海第一个不答应!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人群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
紧接着,赵四海身后的几个工人开始推搡起来。
“让厂长下去给大家伙说清楚!”
“对!下去说!”
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秦奋只觉得身体一晃,就被人群裹挟着向前。他的肩膀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撞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伸出脚绊了一下。
秦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狼狈。
非常狼狈。
这种身体失去控制的感觉,让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从拥挤的人群中挣脱出来,退回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框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窜起的一丝火气。
就在他退回来的这一刻,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办公桌。
那封来自北方动力的加急电报,还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之前因为慌乱,电报纸被揉得有些皱,此刻,几个关键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三日内……”
“合同作废……”
“追讨预付款……”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银行催债。
工人闹事。
订单告吹。
三座沉重无比的大山,在这一瞬间,同时轰然压下。
任何一座,都足以让这家本就风雨飘摇的红星机械厂万劫不复,更何况是三座齐发。
秦奋的大脑在这一刻开始了超高速运转。
卖掉设备还银行贷款?不行,设备本就不值钱,而且卖了设备,工厂就彻底失去了生产能力。
安抚工人?用什么安抚?画饼充饥吗?这些被拖欠了三个月工资的工人,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任何空头支票都只会激起他们更大的怒火。
保住订单?拿什么保?合格的样品在哪里?就算奇迹发生,造出了样品,银行封了账,连购买原材料的钱都没有,怎么生产?
一条条路在脑中浮现,又一条条被飞快地否决。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找不到任何逻辑出口的,完美的死局。
窒息感。
一种深切而无力的窒息感,笼罩了他。
穿越而来,接手了一具年轻的身体,却也同时接手了一份他前世从未遇到过的,如此棘手、如此绝望的烂摊子。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额角的冷汗,再次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楼道里,赵四海见秦奋被逼得连连后退,脸色也变得难看,气焰更加嚣张。
“怎么了,秦厂长?没话说了?”
“告诉你,今天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他大手一挥,就要带人再次冲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突兀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电子合成音,毫无征兆地在秦奋的脑海深处响起。
【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及精神压力达到临界阈值……】
【生存环境评估为:地狱级。】
【工业霸主系统,正在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