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符离夜雨

“阿嫂,慢点。”

陈南半搀半扶,吴清蕙的重量几乎全压在他身上。

长行车那滋味,颠得人魂都要散了。

终于赶在落雨前抵达了这个位于宿州境内的符离集。

集镇不大,却因地处交通要道,显得格外喧闹杂乱。

二人投宿的是一家名为“悦来客栈”的简陋客栈。

名字起得挺有精神,实际情况嘛……陈南内心吐槽:这大概是悦来客栈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几间土坯房围拢的小院,门窗破旧。

院里几张油腻的破桌子,几只瘦狗趴着,连摇尾巴的力气都没了。

陈南扶着吴清蕙进了大堂,一股汗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几盏豆大的油灯根本照不亮这地方。

他多塞了几个铜板给没精打采的店小二,让他务必送热水和干净的被褥到房里去。

安顿好嫂嫂躺下,陈南才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到大堂。

仍找了个角落,要了壶最便宜的浊酒,两碟硬邦邦的花生米。

邻桌几个跑单帮的汉子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听说了没?北边又丢了几座城!金狗子快打到汴梁啦!”

“官府的税比刀子还快,外头的土匪跟篦子似的刮地皮……俺老家那边,听说,听说都有人……易子而食了。可朝廷……”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朝廷?应天府里头那些大老爷,怕是还在听曲儿吧!”

字字句句,扎在心上。

看来。这世道,比他想象的还要烂!

就在这时,一阵嘚嘚的驴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客栈门口。

大堂里的人都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一个书生,牵着头瘦驴,进了院子,利索地把缰绳递给迎过去的店小二。

书生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半旧的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头上戴着方巾。

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股子读书人的清癯和……倔强?

书生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抬步走进昏暗的大堂,视线扫了一圈。

陈南没来由地觉得,这人不是一般过客。

直觉告诉他,不是路人甲!

书生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陈南,他的目光在陈南身上停留了片刻。

略一犹豫,他便迈步走了过来,拱手施礼。

“这位兄台有礼了。”

声音清朗,带着点南方口音。

“在下欧阳澈,字德明,途经此地,见兄台,独坐,不知可否叨扰,拼个桌?”

欧阳澈?德明?

这名字……!

不会这么巧吧?

历史上那位喷人贼溜,立志“以身安天下”,最后跟自家兄长一块儿掉脑袋的愤青大佬?

陈南心中巨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连忙起身还礼。

“原来是欧阳先生,幸会幸会。在下丹阳陈南,也是路过。”

“丹阳陈南?”

欧阳澈听到这四个字,先是一愣。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骤然亮了,声音都高了几分。

“丹阳陈氏?兄台可是太学陈东,陈少阳先生的同乡?!”

陈南:“……”

好家伙,还是绕不开他哥这名头。

他略一颔首,坦然道:“正是家兄。”

“哎呀!失敬失敬!”欧阳澈激动得差点打翻桌上的酒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热。

“德明失态了!只是……只是国事如此,奸佞当道,我……不想今日竟能在此遇上少阳先生的贤弟!”

他猛吸几口气,才稍稍平复,凑近了些。

“陈贤弟,实不相瞒,德明此番北上,正是忧心国事!听闻黄潜善、汪伯彦二贼当道,蛊惑圣听,力主南迁,此乃卖国之举!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激愤之言,又强行咽了回去,只是胸膛起伏得厉害。

“欧阳先生拳拳报国之心,陈南佩服。”

陈南顺势接话,心里却给这位贴上了标签:来了!高纯度理想主义者,易燃易爆,一点就着,操作难度五颗星。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先生高义,只是不知先生此行打算如何应对?可有良策?”

欧阳澈见陈南言谈不俗,且是陈东之弟,心中已引为同道,但仍存一丝谨慎。

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德明虽不才,却也并非坐以待毙之人。正欲联络同道,共商对策。”

他观察着陈南的反应,见他面露愤慨,点头认同,才继续试探道,“德明以为,当效仿古人,痛斥其非,以正视听!”

陈南立刻领会,接口道:“先生之意,莫非是效仿骆宾王作《讨武曌檄》?”

欧阳澈眉毛一扬,对陈南的悟性颇为欣赏,这才从怀中取出一角纸稿。

“贤弟果然是明白人。此乃德明一点浅见,意欲广布天下,号召天下义士,共讨黄、汪二贼,以清君侧,安社稷!

正欲寻访少阳先生共议,不知贤弟以为如何?”

陈南接过纸稿,展开一看。

《诛国贼檄》!

嚯!密密麻麻全是字。

字字泣血,句句带火。

檄文措辞激烈,义正言辞,读来令人热血沸腾。

“好文采!好胆识!”

陈南由衷赞叹,佩服归佩服,心里的小人却在疯狂摇头:

兄弟,你这檄文一发,离上断头台可就又近了一大步啊!

“贤弟谬赞了。”

欧阳澈谦虚一笑,随即又语气凝重地说道,“只是德明深知,仅凭一篇檄文,恐难撼动黄、汪之流的权势。如今之计,还需集结天下义士之力,方能成事。”

“欧阳先生所言极是。”陈南顺着他的话点头,心里快速盘算着怎么把这位拉回安全线。

这位欧阳兄一看就是个认死理的直肠子,让他直接去跟黄、汪硬碰硬,那简直是鸡蛋碰石头,白给。

“不过……”陈南话锋一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沉吟片刻,缓缓道:“先生这檄文,虽激昂慷慨,振聋发聩,但黄、汪如今权倾朝野,党羽众多。先生此举,固然是英雄壮烈,可万一……”

他斟酌着用词,“万一如那祢衡骂曹,虽逞一时之快,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岂不可惜?

先生一身才学抱负,若能效贾谊上疏之智,而非仿祢衡裸衣骂贼之狂,或许更能周旋一二,徐图良策,不至于玉石俱焚啊。”

欧阳澈闻言,眉头微皱,显然对陈南这番“泼冷水”很不感冒,语气带着一丝不悦。

“贤弟之意是……德明这是不自量力,过于鲁莽了?”

“非也,非也!”陈南赶紧摆手,生怕这颗“炸弹”提前引爆。

“先生胆魄,我万分钦佩!只是如今局势险恶,敌强我弱,硬碰硬恐非上策。在下以为,或可另辟蹊径,迂回图之。”

“迂回图之?”欧阳澈眼中充满疑惑,显然没明白陈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南没直接解释,而是从怀里掏出那份花了两贯钱买来的“加急塘报”。

递给欧阳澈,手指点在关于陈东伏阙上书的那段文字上。

“欧阳先生,请先看这个!家兄如今在应天府,恐怕比您这檄文还要危险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