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晌午,唐瑛一路小跑地冲进安福殿,绣鞋在青砖上踏出清脆回响。
她一把将纸鸢拍在案台,气喘吁吁:“陛下!出大事了,太学那边……”
话至一半,却被刘昪眼神制止。
少年天子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将一方“盐块”置于黑匣中。
唐瑛这才想起,这几日陛下陆续命她搜罗来了一堆炼丹材料,除了竹龙、丹鼎,余下的地霜、流珠之类的颇费了工夫才寻到。
好在陛下虽权力受限,毕竟还是天子,要些小玩意还是轻松的。
“这就是您炼的丹?”
唐瑛细声问道,眼神尽是兴奋,虽然不解,可看到陛下成功,她从心底替其高兴。
刘昪略显得意地点点头:“算是吧。”
看来前世的手艺还在!
雷酸汞盐。
当初就是为了改进配比,才把自己从前世实验室送到汉末。
对于这罪魁祸首,刘昪是又爱又恨。
即便这次制作的是最粗陋的原始版本,可在这种条件下,能成功就已经让他惊喜连连。
刘昪深知这次将董卓得罪死了。
若是计划不成功,自己也必须留有谈判的底牌,希望用不上吧。
“阿瑛方才说太学?”
他摩挲着唐瑛带来的纸鸢,进入正题。
上面系着的诏书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和袁忠的手笔。
通过纸鸢散播只是自己的设想,没想到……
从唐瑛激动的反应,刘昪知道自己当初猜想的,郑泰可能带给自己的惊喜,已经兑现了。
“故太傅陈藩之子陈逸,并数百党锢蒙冤者的后人,在太学广场,人手拿着这样一份纸鸢——”
“在叩谢陛下您的天恩呢!”
刘昪面色微惊。
比起这漫天飘散的纸鸢,能够短时间内将陈逸等数百人聚集,更是难如登天。
那背后的盘根错节,非同小可。
弄出如此浩大的声势,比他之前预计的效果,好了数倍不止。
看来这郑泰,绝非是单打独斗,背后必然站着不小的势力,只是一直暗中隐藏,静待时机。
出手即绝杀!
洛阳的水,比自己想得还要深啊……
不过这样一来,自己的第一步,也算是彻底走深走实了。
无论是董卓,还是袁隗,至此都没有回旋的余地,要么咬牙接受,要么……
就是不顾一切,彻底撕破脸皮。
刘昪知道,他们不会选择第一种应对。
“陛下似乎兴致不高,截胡董贼,赢得一大批士人的支持,这难道不是成功了吗?”
唐瑛不解。
这些日来,刘昪的谋划并未隐瞒,他有多么心力憔悴,唐瑛都看在眼里,除了心疼,只有祈祷。
好在天随人愿。
如今已经取得如此成果,陛下为何还是愁眉不展呢?
“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刘昪淡淡地给了一个笑容。
自己这边造成的动静越大,即将迎来的董卓反击就会愈发凶猛。
他不动声色地将安置“盐块”的黑匣收起,开始耐心解释:“阿瑛,今日可曾看到王公?”
唐瑛偏着脑袋想了想,随即摇头:“不曾见到。”
抬起手指划过洛阳舆图,刘昪在太学和司空府间,留下一道指痕。
“董卓这把屠刀一日悬在头顶,朕就一日放松不得。”
“这条恶犬心念已久的肉骨头,就这么被朕截了去,发起疯来,恐怕要不顾一切见人就咬……”
“王允何等聪明人,今日发生如此大事,他岂会立于危墙之下?”
说到此处,刘昪神情复杂:“阿瑛。”
“这一步迈出,此刻你我二人皆命不由己,是朕连累你了……”
听着刘昪的分析,唐瑛这才意识到危险。
本来还为王允的离开感到庆幸,毕竟此人在身边,陛下就不得安生。
现在才知道,王允不在,局势反而更加危如累卵。
不过她并无惧意,面露不忿:“陛下!”
“阿瑛若与您死生陌路,我宁愿不要独活,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看着她如此坚定,刘昪愧然一笑。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是朕失言了。”
唐瑛这才重新展颜,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说道。
“陛下说起王允,阿瑛才想到,郑尚书和那名唤作张辽的护卫,也是一早就消失不见了。”
刘昪摆手,“他们不一样,此二人……”
郑泰自不必说,张辽也是刘昪让其早早远离风暴中心,保留火种。
毕竟张辽此时势单力微,贸然参与到这次事件,只会过早折损,若自己能挺过这一劫,再将其收入麾下吧。
他刚欲解释,殿外忽然传来骚动。
细细听来,正是董璜和董白的声音——
似乎二人正在争执着什么。
不多时,刘昪就看见董白,迈着标志性的轻快步伐,再一次被裙摆卡在殿门边。
紧随而至的董璜,没有再理会侄女的跳脱。
“小皇帝!”
此刻的董璜,彻底摘掉了面具,不复之前阿谀董白时的木讷迟钝。
外人皆知他乃董卓之侄,号称鲠毒。
只有自己清楚,在董卓心里,他连董白的一根毛都比不上!
既然董卓将最疼爱的孙女,配与小皇帝。
在董璜看来,无论如何,天子帝位已经无可动摇。
如此,自己当然乐得舍下面子作陪。
董白只是个被宠坏的天真少女,行事率直无所顾忌,容易对付。
可他万没想到,本来只需要装傻充愣,伺候好董白,就能平步青云的美差,怎么一觉醒来成了这样。
天子为何如此不安生?!
老老实实配合董卓,当个傀儡皇帝,不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吗。
想到这里,董璜面色狰狞:“你为何擅自下诏,为党锢平反?!”
“速速向董公认错,还有回头的机会!”
面对董璜的愤怒,刘昪颇感意外。
没想到,此人之前憨厚的样子都是伪装,直到现在才显现出来。
看来眼前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才是董璜的真实嘴脸。
不过他也全然不在意——
一个看不清局势,只知耍些小手段的宵小罢了。
若就此装下去,倒让他高看三分,如此急着跳脚,实在愚不可及。
刘昪转而看向终于解放出来的董白。
“这是渭阳君的意思?”
董白没有立刻回应,四处张望着,随即径直走向刘昪龙榻。
蜷在角落,掏出胡饼啃了起来。
她鼓囊着嘴:“唔……你是皇帝,我只是皇后,自然是听你的。”
听到董白天真的回应,董璜捶胸顿足。
他不明白,董白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能这么一根筋,小皇帝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这是敌人啊……
“白侄女,你可不要犯傻!小皇帝在跟你大父对着干!”
董白继续吃饼:“大父只说让我来当皇后,唔……并无其他交代。”
“伯父,您方才不是嚷着要回去吗?怎么不走?”
她一脸无邪地望着董璜,气得对方浑身发颤。
“你……”
可董璜不敢发作。
刚才他们已经讨论过一次,董白的态度也是这般。
董璜无奈,才想到来威逼天子,让其退缩,如此董白的问题也自然迎刃而解。
偏偏没想到小皇帝也是个茅坑里的石头!
既然董白要作死,就由她去吧,仗着董卓的爱护,她也许能幸免无事。
自己可不会傻傻再陪下去了!
深深地看了董白一眼:“侄女,好自为之吧……”
他不再停留,匆匆上路。
看着落荒而逃的董璜,又将目光投向仍在咀嚼的董白。
刘昪心生奇异之感。
他第一次认真审视起眼前这个,在史书中只留下寥寥数笔的……天真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