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组:《讳辩》与《桐叶封弟辩》

这两篇是历来备受推崇的佳作。《新唐书·韩愈传》谓李贺“以父名晋肃,不肯举进士,愈为作《讳辩》,然卒亦不就举”。洪迈曰:“韩文公作《讳辩》,论之至切,不能解众惑也。《旧唐书》至谓韩公此文为‘文章之纰缪者’,则一时横议可知矣”[33]。韩愈写此文时,顶着何其大的压力,足以想见。文章开门见山,叙作辩之缘由即“劝贺举进士”。旋曰“二名”“嫌名”皆不避讳,并举周公、孔子、曾参等为证,后更以宦官、宫妾有所讳相形,反衬避讳之不当。末收卷前文,谓当效法周、孔、曾参,而不可追随宦官、宫妾。文引律、经、典为说理之依据,反复辩难,畅快淋漓。谢枋得评曰:“一篇辨明,理强气直,意高辞严,最不可及者,有道理可以折服人矣,全不直说破,尽是设疑,佯为两可之辞,待智者自择。”[34]所谓“全不直说破,尽是设疑”,实乃蓄势而待发,给读者之思维以理性的冲击,确系文章高手之所为。故张裕钊曰:“辨析处理足而词辨,足以厌乎人人之心。”[35]

《桐叶封弟辨》发端言成王戏封其弟而周公促成其事,随即以“吾意不然”一句抹倒,谓不当以王之戏言而成其事,关键取决于当封不当封。并以“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极言戏封之不当,强调“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又指出,“周公辅成王宜以道”,必不逢王之失而“为之辞”。终以“封唐叔,史佚成之”之语,明周公无预戏封之事,釜底抽薪地推翻谬说。谢枋得评曰:“七节转换,义理明莹,意味悠长。字字精思,句句着意,无一字懈怠,亦子厚之文得意者。”[36]此篇层层辩驳,锋芒无限,而文笔极其谨严,与韩愈的《讳辩》均有极强的批判力,但奔放与严谨实各异其趣。

通过以上八组文章的对比,韩柳文迥异的风格清晰可辨,朱熹在修订《韩文考异》时,与到访学者言及韩柳文:“韩退之议论正,规模扩大,然不如柳子厚较精密。”[37]后又称“柳文局促”[38],似已窥见韩文奔放柳文敛蓄的一点奥秘。秦笃辉指出:“韩之文,扬而明,乾也;柳之文,抑而奥,坤也。”[39]揭示了韩柳文外显与内敛的差异。刘熙载曰:“昌黎之文如水,柳文之文如山;‘浩乎’‘沛然’,‘旷如’‘奥如’,二公殆各有会心。”[40]以山水为喻,刘氏从情思的汹涌澎湃或郁结不平、文势的奔放不羁或巍然卓立、结构的变幻莫测或层进层深、语言的圆活流转或古丽奇峭几方面体味出韩柳之不同。[41]那么,这种差异或不同是怎么形成的呢?下文拟从两人的秉性与遭际及文论、学养等入手,略作比较分析。

韩愈是颇有激情而秉性直率的人。《旧唐书·本传》曰:“愈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操行坚正,拙于事务。”一个“拙”字将其个性的秉直和缺乏城府与机巧地为官,相当生动地表现出来。在步入仕途之前,他“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三上宰相书,坦诚得可爱,毫不避讳地称自己“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又不顾尊严地自诉:“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42]还疾言厉色地责问宰相:“有观溺于水而热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43]更有甚者,以“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领起“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等十一个问题,要宰相明确回答,以发泄未获回示的愤怒,斥宰相“不宜默默而已也”[44]。直至晚年作《论佛骨表》,依然未改率真的个性,历陈帝王佞佛短命的下场,指责宪宗迎佛骨入皇宫的举动,令宪宗大怒,欲处以极刑,赖裴度等再三说情,得以贬潮州刺史了事。宪宗卒后穆宗继位,韩愈返京任国子祭酒,调兵部侍郎。又因平叛立功转吏部侍郎。综观其一生,虽有青年时应举求官的蹭蹬、中年时三为博士的坎坷,韩愈毕竟有枯而复荣的晚年。尽管仕途有顺逆,命运有波折,为了博得宪宗的欢心,以改变自己的处境,甚至在《潮州谢上表》中劝宪宗东封泰山,但大节不亏,追随裴度,反藩镇与宦官,敢怒敢言。文如其人,难怪韩愈笔下出了那么多雄健奔放的力作。

柳宗元与韩愈贫寒的出身大有不同。《柳子厚墓志铭》记载柳之先世颇为显赫:

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有着不寻常身份、名声的先祖辈与“不能媚权贵”“号为刚直”的父亲,当是少年柳宗元的骄傲和激励他发愤读书力求仕进的巨大动力。《墓志铭》接着写道: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登第后的柳宗元可谓一帆风顺,“俊杰廉悍”“踔厉风发”“名声大振”“交口荐誉”,见锋芒毕露、意气非凡,继承先辈事业、再创家族辉煌的前景,隐隐可期。

但贞元革新的失败和贬官永州的打击,彻底改变了柳宗元的命运,政坛大展身手和振兴家族的愿望全部落空,又被当作罪人,远赴蛮荒。在永州的落寞、痛苦与不甘,尽显游记之中。一改昔时的英气勃发与个性张扬,柳宗元深陷失望与迷茫,愤激令个性转向了内敛。《说车赠杨诲之》以“圆其外而方其中”设置了新的做人准则,内中既有的原则绝不改,但外在的处世之态有变化。元和十年(815年),例召至京都,旋又贬往更远的柳州,曹辅《祭柳侯文》曰:“三湘之一斥十年兮,怅远符之再分;意冥冥以即夜兮,志郁郁而不伸。”[45]残存的一丝希望再落空,心中的怨恨、悲切与绝望可想而知。但在自身极为不幸的暮年,他还是为柳州百姓做了许多好事,留下了千古的名声。正因为外圆而内方,正因为心存不甘,故忧郁中难消峭拔之态,敛蓄中仍见自重自尊。其幽峭敛蓄之文风盖缘于此。漫长的贬谪生涯和奇山异水的陶冶对柳宗元创作的发展和文风的形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唐顺之曰:“公之文章,开阳阖阴,固所自得。至于纵其幽遐诡谲之观,而遂其要眇沉郁之思,则江山不为无助。”[46]茅坤曰:“公与山川两相遭:非子厚之困且久,不能以搜岩穴之奇;非岩穴之怪且幽,亦无以发子厚之文。”[47]二者所言,堪称真知灼见。

作家的文论对其创作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韩柳自不例外。关于韩愈,尤要言其“不平则鸣”和“气盛言宜”二说。《送孟东野序》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韩愈在自身的经历以及与友朋的交往中看到太多的不平,如《蓝田县丞厅壁记》为徒有县丞之名,而在长官和胥吏的挤压下,无法过问职事的崔斯立鸣。以本文所举文章言之,《张中丞传后叙》为殉国后仍受诬的英雄张巡、许远鸣,《子产不毀乡校颂》为乞留国子司业阳城而遭阻止的太学生鸣,《应科目时与舍人书》为一介寒士科考及选官屡遭挫折的自身鸣,《讳辩》为因父名“晋肃”而不得举进士的李贺鸣,等等。韩愈远承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之说,近受梁肃论气说的影响,倡导“气盛言宜”之说,本文所举韩文皆气势壮盛,言语畅达,无愧于“气盛言宜”之美誉。正是在自身文论的指导下,韩愈推出了众多雄奇奔放的佳作。

柳宗元重视作品对现实的美刺功能,强调“辞令褒贬”与“道扬讽喻”的作用,又借助寓言的写法,在贬所创作了如本文所列举的《段太尉逸事状》《小石城山记》《起废答》《梁丘据赞》等佳作,有褒贬、有讽喻,充分展现了自己幽峭敛蓄的文风。柳宗元在经学方面深有造诣,以《逐毕方文》为例,其古丽奇峭特色的形成,离不开《诗经》《楚辞》《左传》等经典对作者的滋养。总之,韩柳形成影响深远而各具特色的文风,绝非偶然,他们的创作经验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和研究的。


[1] (唐)皇甫湜:《皇甫持正文集》卷1《谕业》,四部丛刊本。

[2] (宋)苏洵:《嘉祐集》卷12《上欧阳内翰第一书》,《四库全书》本。

[3] (唐)柳宗元:《柳河东集》卷21,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4] (唐)韩愈著,刘真伦、岳珍校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3《张中丞传后叙》,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95页。

[5] 叶百丰编著:《韩昌黎文汇评》杂著《张中丞传后叙》评语,正中书局1990年版,第67页。

[6]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35评语,中华书局1987年版。

[7] 林纾:《春觉斋论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8] 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1《上李夷简相公书》评语,锦章图书局1919年石印本。

[9] 《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1《上李夷简相公书》评语。

[10]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36评语。

[11] (唐)柳宗元:《柳宗元集》卷34《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92页。

[12]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公文钞》评语卷10,皖省聚文堂重校刊本。

[13] (唐)孙樵:《孙樵集》卷2《与王霖秀才书》,四部丛刊本。

[14] (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杂著《进学解》评语,清康熙四十四年松龄堂刻本。

[15]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评语卷3,清刻古文汇选本。

[16] 《柳河东集》附录《河东先生集传》。

[17] 叶百丰编著:《韩昌黎文汇评》杂著《杂说一》评语,第24页。

[18] 叶百丰编著:《韩昌黎文汇评》杂著《杂说一》评语,第23页。

[19] 叶百丰编著:《韩昌黎文汇评》杂著《杂说一》评语,第23页。

[20]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商务印书馆1916年版。

[21] 姚范:《援鹑堂笔记》卷42,清道光乙未刊本。

[22]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33评语。

[23] (清)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6,光绪壬寅年孟夏宁波汲绠斋石印本。

[24] (清)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3评语。

[25] (清)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3评语。

[26] (清)李刚己:《古文辞约编·子产不毀乡校颂》题注,光绪乙巳柏香书屋校印本。

[27] 叶百丰编著:《韩昌黎文汇评》杂著《子产不毀乡校颂》评语,第57页。

[28] (清)李刚己:《古文辞约编·子产不毀乡校颂》文中夹评。

[29] (清)李刚己:《古文辞约编·子产不毀乡校颂》文中夹评。

[30] (清)李刚己:《古文辞约编·子产不毀乡校颂》文中夹评。第56页。

[31] (清)李刚己:《古文辞约编·子产不毀乡校颂》文中夹评。第57页。

[32] 《唐宋文醇》卷11河东柳宗元文评语,九思斋藏版。

[33] (宋)洪迈:《容斋随笔》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34] (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卷2,清同治五年刊本。

[35] 王文濡编:《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卷2,中华书局1923年印行本。

[36] (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卷2,清同治五年刊本。

[37]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139论文上,咸淳庚午江氏刊本。

[38]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139论文上,咸淳庚午江氏刊本。

[39] (清)秦笃辉:《平书》卷7文艺篇上,湖北丛书本。

[40] (清)刘熙载:《艺概·文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5页。

[41] 详见拙文《韩文如水柳文如山略说》,《江海学刊》1989年第5期。

[42] 《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6《上宰相书》,第647页。

[43] 《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6《后十九日复上书》,第664页。

[44] 《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6《后二十九日复上书》,第670—671页。

[45] (唐)柳宗元:《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附录,四部丛刊影印元刊本。

[46] (明)唐顺之:《荊川先生文集》卷13《永州祭柳子厚文》,四部丛刊本。

[47] (明)茅坤:《唐宋八大文钞·柳柳州文钞》评语卷7,皖省聚文堂重校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