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典重估与西方文学研究方法创新
- 蒋承勇
- 3306字
- 2025-04-25 18:18:01
第七节 “黑夜诗人”对生命的执着
诺瓦里斯是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也是典型的所谓“病态”“颓废”的诗人,海涅称他为“死亡诗人”或“黑夜诗人”。他的创作体现了德国早期浪漫派文学的典型特征,因此也被称为“消极浪漫派”。
如何看待德国浪漫主义的“消极”?
“狂飙突进运动”是德国浪漫主义的先声。这个运动中的青年作家就开始了对法国启蒙哲学的排斥和批评,这集中表现在对理性主义的否定上。他们把启蒙哲学“冷冰冰”的理性主义看成法国的文化霸权,认为启蒙哲学从宗教的蒙昧主义中解放出了人的理性的自我,却又通过对理性的过分强调而蒙蔽了感性的自我,遮蔽了人的心灵与情感的多姿多彩和矛盾冲突。确实,启蒙思想家在张扬了人的理性思维与感知能力的同时,忽略了人的感性与直觉的体悟能力;在肯定了理性自我的同一性与稳定性的同时,忽略了感性自我的差异性与多变性。
德国浪漫派所张扬的恰恰是启蒙思想家所忽略的感性自我与人的心灵世界,他们更关注人的感性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因此,德国早期浪漫派,从诺瓦里斯到蒂克、施莱格尔、霍夫曼、沙米索、维尔纳到克莱斯特,几乎都是内心敏感、善于体悟人的情绪与心理状态,热衷于描写离奇怪诞充满神秘色彩事物的作家。他们对人的感性自我的关注远远胜过对理性自我的张扬。他们热衷于表现的怪诞、梦幻、疯狂、神秘、恐怖等,恰恰是人的理性触角所难以指涉的感性内容。对此,简单用政治与历史标准去评判是有失偏颇的,还应该从人文传承和艺术自身发展的角度作深入的解读,而诺瓦里斯无疑是这种解读的突破口。
确实,诺瓦里斯较多地描写了“死亡”“黑夜”以及神秘的事物,抵触现代文明。如果仅仅从政治、历史观点看,诺瓦里斯的思想似乎确有“消极”“颓废”的倾向,而这恰恰又是德国早期浪漫派普遍的思想倾向,其产生的缘由是对现代科学、理性主义以及资本主义新秩序的不满。针对18世纪末19世纪初西方社会科学主义、理性主义过于膨胀,针对人们凭借科学而对自我力量的盲目乐观,德国浪漫派普遍表示不满与反叛。诺瓦里斯的言论显然也表达了这种不满倾向。比如,他对理性主义的启蒙哲学在批判传统文化与文明中表现出来的片面性是持批评态度的。他说,“人们把现代思维的产物称为哲学,并用它包括一切反对旧秩序的事物”[30]。这里,他显然对启蒙哲学的理性主义扩张表示反对。“启蒙运动和科学主义在摧毁教会统治与蒙昧主义的同时,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失落无疑使人的精神产生空虚感与无依托感。”[31]这类似于后来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时人们的信仰失落感。在此,诺瓦里斯的思想代表了精神与信仰追寻者的焦虑与恐慌。他说:“现代无信仰的历史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了解近代一切怪现象的钥匙。”[32]我们不能不说,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和近代科学主义在推动西方社会走向进步的同时,又因其客观存在着在理性与科学指向上的片面性,因而带有负面性,这正是从卢梭到德国的“狂飙突进”青年和浪漫主义者所要“反叛”的。
他向往中世纪基督教时代的欧洲,固然在历史观上有复古式回望,但针对18世纪末19世纪初那战争与动乱的时代,中世纪曾有的统一与宁静以及精神信仰给人的心灵安抚,无疑使人有一种稳定感、安全感和精神上的归属感,而这正是法国大革命后的西方社会所缺乏的,也是科学与理性所无法给予的。诺瓦里斯不是从政治的维度,而是从精神文化的维度,尤其是从宗教与文学、宗教与诗歌的维度,把宗教作为精神和心灵启迪的资源,从而赋予中世纪以内心体悟、感性自我显现的启迪意义和人文传承正面意义。在他这里,浪漫主义的“自由”观念,经由宗教信仰与人的内心体验的渠道得到了体现,也为文学表现人的心灵与情感提供了新方法、新途径。所以,“诺瓦里斯不是保守的僧侣阶级的代言人,对他来说,教会的本质应是‘真正的自由’”[33]。人的精神、灵魂和感性世界如何从科技理性与功利主义的“物化”压抑状态中挣脱出来,精神与灵魂如何得以宁静和栖息,这恰恰是功利主义与工具理性盛行的那个时代给文学与哲学所给出的重要命题。诺瓦里斯的理论中隐含着对灵魂与精神的“人”的追求,也代表了当时一部分文化人对人的“自我”与本性的另一种理解与关注。
事实上,诺瓦里斯虽然推崇中世纪,但他并不是一个有高度自制力和清心寡欲的基督徒,而是一个执着于世俗生活、执着于个体生命之现实意义的人,一个“内心燃烧着最炽烈的感情”的人,“最深沉、最放纵的感情就是他的原则”[34]。他真正所要体认的并不是神秘的信仰世界本身,而是现实中人的炽热而真实的感性世界;他要通过对这感性世界的真实领悟,从而感受生命的存在、自我的存在以及生命的意义,也就是探索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的内涵。由此,我们也许找到了认识“死亡诗人”诺瓦里斯的人文切入口。
《夜的颂歌》被称为是德国文学中“最美的散文诗”,是浪漫主义文学中具有代表性作品之一,也是让诺瓦里斯获得所谓“死亡诗人”之“桂冠”的作品。《夜的颂歌》是作者为悼念早逝的恋人苏菲而写的。诺瓦里斯爱上苏菲时,她只有13岁,而在15岁时,她因患肺痨死去。苏菲的去世,使诺瓦里斯痛不欲生。在《夜的颂歌》中,他把由爱而生的痛苦转变为对死亡的渴望与夜的歌颂。那么,他笔下写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夜”与“死亡”呢?先来看作品的第一章里的描写:
我转而沉入神圣的、不可言传的、神秘的夜……我感到光亮是多么可怜而幼稚啊!白昼的告别是多么可喜可庆啊……夜在我们身上打开的千百万只眼睛,我们觉得比那些灿烂的群星更其神圣……赞美世界的女王,赞美神圣世界的崇高的宣告者,赞美极乐之爱的守护神吧!她把你送给了我,温柔的情人,夜的可爱的太阳。现在我醒了,因为我是你的,也是我的:你向我宣告夜活了,你使我变成了人。用精神的炽焰焚化我的肉体吧,我好更轻快,更亲切地和你结合在一起,永远过着新婚之夜。[35]
诺瓦里斯描写的“夜”,不是通常万籁俱静、一片漆黑、令人恐怖的夜,而是一个潜伏和充盈着生命欲望的冲动,“不需要光”却又比白昼更透亮的欢乐的夜。在这样的“夜”里,万物隐退,白昼里沉睡的“自我”醒了,仿佛是“夜”赋予“我”以肉体之身。在此,“自我”的感觉是如此超常的清晰,于是,这“夜”就像“在我们身上打开的千百万只眼睛,我们觉得比那些灿烂的群星更其神圣”,我们借此“就能看透一个热恋的心灵的底层”,随之,心灵里产生了难以言说的“逸乐”。在如此的境界中“永远过着新婚之夜”,这是在白昼中难以感受到的爱的体验、自我的体验、生命的体验。所以,诺瓦里斯描写“黑夜”,歌颂“黑夜”,并不是在歌颂经验意义上夜的死寂、黑暗与恐怖,而是从超验的意义上,借助夜之静寂,突出心灵对生之欢悦的体悟,并通过这种体悟去感受生命和自我的存在。所以,这实际上是通过超验的体悟,表达一种对生命的寻觅与执着。
由此我们再联系诺瓦里斯对“死亡”的歌颂,又可以看到他描写的“死亡”背后隐逸的强烈的生之欲望。也是在他的《夜的颂歌》中写道:
我漫游进死亡,那天,每一种痛苦都会成为激动的喜悦。一瞬间,我自由了,沉醉在爱的源头。无限的生命;在我心中有力地生长……啊,耗尽我吧,我的爱侣,我要最猛烈地去沉睡和爱。我想到了死亡更新万物的潮水,我的血液,变成柔软的香脂和苍天,因为生活于白昼之时,我充满体会和勇气,当黑夜降临,我死于神灵之火。[36]
一如借黑夜去突出自我对生命的感悟,这里,诺瓦里斯也是借“死亡”对生命的威胁、“死亡”对人的心灵引起的恐惧与震颤,去更强烈而真切地感悟生命的存在,感悟“我”步入“死亡”后产生的“无限的生命”。在“死亡”中“猛烈地沉睡与爱”,表达的正是在生的状态中难以感受的强烈的生命冲动和爱的体验。因为有生命,所以有死亡;把死亡视为一种另外形式的生命的存在,那么生命也就成了永恒;于是,歌颂死亡,也就是歌颂生命。诺瓦里斯通过对“死亡”与“爱”的诗性描写,力图表达的是对生命有限性的超越。
总之,在“黑夜”中洞悉光明,在“死亡”中感悟生命,在极度的痛苦中体悟深沉的爱,这就是所谓“死亡诗人”和“黑夜诗人”诺瓦里斯的诗所致力于追求的境界。在此,我们分明可以看到诺瓦里斯对人的个体生命的执着,也分明可以看到德国浪漫派“消极”“病态”背后的另一种积极执着与健康向上,另一种对“人”的发现与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