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梦中梦外,皆是炼狱

陆羽猛地坐起!

床空空如也,屋中无人。

他的心脏砰砰狂跳,冷汗自额角滑落。

床边静得过分,连风声都像被封在屋外。

陆羽盯着屋内昏暗的天花板,眼神冷硬,一寸寸扫过角落——门未动,窗未开,灯火熄灭,连灰尘都静止在梁上。

但他心底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他低头看了眼掌心,那枚尚未干透的铜钱,血迹已结痂,金属微凉。

“太顺了。”他喉头一动,声音哑得像刀磨过喉咙:“顺得反常。”

噬心蛊——死寂无声。

这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哪怕是最杂的妖气,它也该有点反应。

可刚才那猴妖,它居然半分兴趣也没有。

陆羽缓缓起身,动作极慢,直觉像是浸在黏稠的水里,越走越沉。

他试探性地推开门。

“吱呀。”

门栓转动的一刹那,他便嗅到了不属于夜色的气息——铁锈味。

然后,一声沉重的撞击突兀响起!

“轰——!”

院墙,被什么巨物活生生撞碎!

土石横飞,碎瓦崩落!

那头牛妖——白日已被他斩首的牛妖——竟浑身是血地从烟尘中踉跄闯入!

身躯更庞大,伤口却无血流,像是一具缝合过的尸骸在重演死亡。

陆羽眼神一寒,反手拔出墙边断刀,正要上前!

忽听四面八方,响起窸窣乱响。

“嗷——!”

数头妖影已攀上院墙!

猪妖、鼠妖、狐妖,面目扭曲,喉间发出濒死前的喘息,却个个眼中带红光,如饥似渴地盯着他。

他们不是活人。

也不是死人。

是某种记忆的、血肉的、被拼凑出的——幻妖。

陆羽心头一凛,退至屋前。

断刀在他手中一震,气血翻涌,但还未出招,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熟悉的低语:

“别恋战。”

“这些都是假的,是阵在逼你耗尽气血。”

声音近得仿佛贴着他耳廓,带着一丝冷静、一丝从容,却不像敌意,反而像是拽他出火坑的那根细线。

陆羽瞳孔微缩,脚步一错,瞬间暴掠出门!

他没有犹豫。

不是不想战,而是知道继续打下去,只会越陷越深!

身后,妖群咆哮追击,踏碎石砖,屋脊震塌!

陆羽飞身跃上一道断墙,刀光横扫,将扑来的两头幻妖劈作两半,借势一跃冲入街巷!

这一刻,整个碧落城像是从梦中苏醒。

街灯破灭,市井荒芜,阴风滚滚吹来。

两侧楼阁间,妖影层层,压在屋顶、吊在檐角、藏在巷底,无数双妖瞳在黑暗中睁开!

——这不是城。

是一座炼狱!

陆羽奔行在街巷之间,黑影从屋脊上扑下、从墙后窜出、从地底翻滚而来,连空气都被妖气扯得湿重发粘。

他一路斩杀、腾挪、翻跃,脚下踏出的每一砖一瓦,转瞬就被妖爪撕裂。

这一切太真实了。

真实得像他从不曾离开碧落城,而是自始至终就困在这场噩梦里。

他已不记得斩倒了多少头妖。

气血烧灼,经脉膨胀,噬心蛊在体内如野犬般翻滚,叫嚣着要吞噬、要撕咬、要放纵。

——它,饿了。

他咬紧牙关,一刀劈翻三头鼠妖,正欲再度跃墙脱身,耳边那道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挡不住的。”

“这一道阵,是以你心中的杀业织就,杀得越多,来的越多。”

“但我能助你——破阵。”

陆羽身形一顿。

下一瞬,那声音缓缓开口:

“你帮我一件事,我就帮你这一次。”

话音落下,他掌心骤然一热。

一枚金灿灿的丹药,无声无息地浮现,仿佛自掌骨中生出,香气扑鼻,金光流转,竟连噬心蛊都隐隐静默了半息。

陆羽眼神一凝。

没有立即拒绝。

没有立即服下。

识海短暂翻腾,似乎正在权衡。

但下一刻,他把刀一收,身形闪入一处破巷,将那丹药一口吞下!

轰!

药力入腹,如火灌肺!

他原本僵硬麻木的四肢骤然舒张,旧伤愈合,气血再涨一层,竟像是换了副壳子!

他低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锋锐如鹰。

而那声音依旧悠然,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接下来,你可以动用噬心经记载的“控蛊”之法了。”

陆羽陡然心跳一顿。

“……你说什么?”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脸色在黑暗中微微一变。

这法门他当然知道。

只在杀鼠爷的时候用过一次,那之后他获得了阎煞刀法这个副作用更小的招式,便把这“控蛊”之法丢到一边去了。

——只是,他除了在鼠爷那里用过一次,就在没用过了!

那声音,竟张口就道破!

陆羽眼中寒光一闪,脚下步子不停,却在心底暗暗收紧一道警惕。

她知道噬心蛊。

不仅知道他身怀此蛊,还熟知其气机特征、操控方式,甚至能顺理成章地唤醒他遗忘的蛊术……

这种“知根知底”的熟络感,让他心头染上一层寒意。

他可以接受交易,甚至可以借她之力破阵杀敌。

但之后的事,他不会轻信。

“好。”

他低声吐出一字,眉头紧锁,右手按住心口。

“你要我命,我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你要我活着……”

“那我就看看你,想让我去办什么事。”

他盘膝坐地,丹田气旋翻滚,照那门控蛊法的运行法门,将自身气血引导至心口,贯穿三寸、激发蛊丝!

下一瞬。

“噗——!”

他浑身一颤,后背剧烈抽搐!

心脏如被撕咬,噬心蛊彻底爆发!

触须瞬间扎入血脉,疯狂吞噬外界残存的妖气残响!

空气中无形煞气如潮褪去,街道的墙、巷、屋檐、妖影……全都像是被焚烧的纸灰,一寸寸碎裂!

镜破——梦醒!

——真正的幻阵,才刚刚碎裂!

陆羽猛然睁眼,只觉四周景象天旋地转,空气腥臭扑面,耳边传来阵阵尖啸!

再看。

自己正盘坐于庙后的烂泥地中,一半身子,竟已融入那尊破佛石像!

佛像裂纹延伸至他肩头,蛊丝缠绕其上,如毒藤穿骨!

身边,是一群突兀现身的猴妖!

——而他,还未出手,就已杀意滔天!

气血奔涌,煞意翻腾!

陆羽陡然怒吼一声,脚下猛地一蹬,整个人如一颗骤然绷紧的铁箭,从石像中暴跃而出!

他眼中血丝暴涨,身后煞气若火,噬心蛊彻底失控!

一瞬之间,十余道黑色触须从他心口蜿蜒而出,扭曲盘绕,甫一触地,便如蛇入荒田,朝猴妖群猛然扑去!

“吱!!!”

尖啸四起!

那群守阵的猴妖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蛊丝钉穿喉骨,肋骨炸裂,妖血四溅!

陆羽挥刀不止,蛊丝游走,整片林地如入地府!

一刀劈下,半身猿妖尸断血崩!

一脚踏出,煞气涌动,斩妖如斩腐木!

数息之间,尸体堆积成山,猴妖凄嚎连连,转身欲逃,却在身后被黑丝缠上喉骨,拽入泥地!

煞气席卷,猩红如潮!

“吼——!!”

最后一头猴妖冲出,想要跃上断壁逃走,陆羽反手一刀,直接将它从脊背劈至腹底!

“咔嚓——!”

血花四散。

一瞬寂静。

猴妖群,灭。

陆羽站在尸堆中央,气血沸腾,整个人如炽铁出炉,连呼吸都夹杂着煞气声。

可他知道——不能再拖。

不能再吞。

“够了……”

他低声咬牙,反手一掌按在自己心口!

镇!

以气压蛊!

气血逆行,如同刀割,从心口倒卷向四肢百骸,噬心蛊触须剧烈抽动,宛若野兽被强行收笼!

“唔——!”

他喉头一紧,险些呕血,身形一个踉跄,半跪在地!

四周安静。

猴妖尽伏,幻阵已碎,林地残破,只余焦血与死气弥漫。

就在此时。

一阵轻风拂面,吹散林中血雾。

那浓重如泥的腥味中,忽然传来一缕不同的气息——

带着草木露水、远山清风的气息。

脚步声,悄然而至。

一人,自雾中缓缓走出。

她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斗笠下垂着一层白纱,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看不见她的眼,也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气息很轻,却让人无法忽视。

但从她的气息判断,是个女人。

陆羽强撑着站起,手中断刀尚未收起,眉目沉沉地盯着来人。

女子未言。

只是走到他面前几步开外,站定。

然后转身,背对着他,仿佛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哪怕半个轮廓。

她静静地说:

“你有没有发现——相比上一次用控蛊之术,这一次……蛊的反应,不太一样了。”

陆羽眉头微动,低头凝神感应体内气息。

片刻之后,脸色缓缓沉了下来。

的确不同。

那种狂躁,那种几近脱控的凶性,并非第一次动用控蛊时就有的。

甚至……

他眼中划过一丝寒光。

——那些黑色触须。

往常只有在噬心蛊实际吞噬妖肉时才会现形,可刚才,那些触须就已经主动破体而出,疯狂扑杀。

像是……在提前进食。

他猛地抬眼,看向那个白纱女子的背影。

一瞬间,噬心蛊剧烈蠕动!

心脏处传来熟悉的灼痛感,触须在体内翻滚,像是饿狗闻到血香,躁动到几乎要撕裂他心脏的壁膜!

陆羽眼神一沉,眸色瞬间幽深如水。

“……你也是妖?”

他没有动,但语气低冷,手指微收,已经下意识握紧了断刀。

女子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

“你也知道,妖不是一个模样的。”

“我既是也不是。你也一样。”

“你现在身上藏的那点人心,还能勒得住它。等他挣脱了缰绳,你也就成了妖。”

她话音顿了顿,又道:

“噬心蛊在吞了牛妖之后,已经开始变得‘挑剔’了。”

“这些前来给牛妖祝寿的猴妖,放在以前还算高等的血肉,现在已经满足不了它。”

“以后你若继续喂他,待他成长起来之后,再用控蛊法门,它会吞得更狠、更快,凶性也会更难压。”

“这本来就是一条反噬的路。”

“控蛊之术,不是常法。”

她的声音如寒夜碎雪,轻得不近人情:

“你该把它当成一招杀手锏。”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动它。”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一卷灰布包裹的书页。

她往后一抛,书卷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陆羽脚边。

陆羽低头看去。

那是一本泛黄的经卷残页,隐隐散发出熟悉的血气波动。

噬心经·中卷。

她淡淡道:

“有人不希望你,准确说——不希望噬心蛊这么早死去。”

“你身上的东西,还未成势。”

“所以……多加控制,收敛一些。”

“我需要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会来找你。”

说完,她不再多言,抬脚缓缓迈入林中迷雾。

雾气翻涌,将她斗笠与白纱吞没,只余裙角在夜风中轻轻一荡,便消失无痕。

林中只剩下陆羽一人,静静站在血泊尸山之间,手握残刀,脚边,是那本封着咒印的噬心经。

陆羽低头看着脚边的经卷,沉默片刻,终是弯腰将其拾起。

血气未散,煞气未宁,他眼底却已归于平静。

“果然啊。”

他低声道,像是在嘲讽谁,又像是在嘲讽自己。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给人养蛊的壳子。”

他转身离开,脚步不疾。

林风再起,吹乱了他肩头残破的衣角。

“但没关系。”

他轻声道:

“既然入了局……”

“那就把这幕后——搅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