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唢呐 | 百日祭奠

枣树开花那天,是李三爷的百日祭。阿毛天不亮就起来了,在师父灵位前点了三炷香。青烟袅袅上升,在昏暗的光线里盘旋、变幻,阿毛望着那烟,恍惚间觉得它像是某种振翅欲飞的生命,心头涌起对师父的无限思念。灵位旁,那把“大青竹”被擦拭得锃亮,冰冷的铜碗映出阿毛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清瘦的脸颊。院里的枣树长得很快,才三个月已有丈余高,枝叶繁茂。阿毛注意到,新抽的嫩叶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在晨光下投下独特的影子,这让他莫名想起工尺谱上那些跳动的音符。今晨,枝头悄然绽开了十几朵淡黄小花,清冽的香气弥漫在微凉的空气中。

“师父,您看到了吗?”阿毛轻声自语,手指下意识地抚过唢呐冰凉的音孔,仿佛在感受师父残留的温度。

门外传来脚步声。小锣崔挎着篮子进来,里面装着香烛纸马。她走路时,腰间那串沉寂许久的铜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吉时到了。”老太太把篮子放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按老规矩,得吹全套《丧葬令》。”

阿毛点点头,取出那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蓝皮谱册。这三个月,他几乎把全本《百鸟朝凤》都啃了下来,唯有最后那段“凤凰涅槃”的华彩,无论他如何苦练,总觉得差一口气,无法真正触及那灵魂般的高峰。

“别紧张。”小锣崔帮他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孝帽,目光温和而坚定,“你师父……在天上听着呢。”这话是安慰,也是期许。

村口的麦场上已经搭起简易灵棚。让阿毛意外的是,棚前竟聚集了五六十号人——有驼背老周、独眼张这些几乎被遗忘的老艺人,也有不少熟悉的村民面孔,甚至还有几个衣着时尚的年轻人举着手机在录像。最让他吃惊的是,马老板和他那支电子琴乐队居然也在!不过今天他们收敛了许多,只带了一架电子琴和一面小鼓,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神情少见地肃穆。

“开始吧。”小锣崔递过一碗酒。阿毛一仰脖,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呛得他眼泪直流,却也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熟悉的哨片含入口中,举起了沉甸甸的“大青竹”。

第一个音破空而出——《开灵调》。那声音比李三爷生前吹的似乎更加苍劲、浑厚,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瞬间攫住了全场人的心神。阿毛吹得专注而忘我。当他吹到某个高亢激越的段落,气息喷涌,身体也随之震动,腰间那枚铜铃铛被带动,竟意外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紧接着,或许是气流激荡,或许是某种巧合的共鸣,小锣崔腰间的铃铛也应和般地轻响了一下。这两声铃响,在纯粹的唢呐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某种注脚,引得人群中发出低低的惊叹。

“好家伙!”有人忍不住小声赞道。

阿毛浑然不觉外界的反应,他已完全沉浸在乐声中。从《哭坟》的悲怆呜咽到《送魂》的悠远苍凉,每一首都倾注了他这三个月的汗水、泪水和对师父的思念。汗水顺着他的鬓角、下巴滴落,砸在胸前捧着的铜碗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很快蒸发在空气中。恍惚间,在泪眼朦胧和蒸腾的汗水雾气里,他仿佛看见师父模糊的身影就站在人群的最后,正对着他微微颔首。

仪式进行到一半,天空忽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围观的人群却没人离开,反而越聚越多,许多人披着塑料布或顶着草帽。阿毛的孝衣很快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冰凉一片,但他手中的唢呐声却丝毫未乱,穿透雨幕,更显一种悲怆的穿透力。

“最后一段,《入土为安》。”小锣崔的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郑重的嘱托。这是整个仪式中最考验心力和技艺的部分,模拟着至亲诀别的哀恸与最后的抚慰。阿毛的嘴唇早已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雨水,咸涩无比。他咬紧牙关,腮帮子因用力而高高鼓起,几乎要炸裂开。就在曲调攀升到最高、最尖锐的顶点时,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被唢呐声吸引,还是恰巧路过,十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落在灵棚周围的麦秸垛和树枝上,竟没有立刻飞走,只是安静地停在那里,小脑袋微微转动,像是在聆听。

最后一个音符拖着长长的余韵,终于在雨声中消散。全场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剩下细雨敲打麦秸的沙沙声。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奋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麦场上,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水汽,给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好——!”短暂的寂静后,喝彩声如同压抑后的洪水般猛然爆发,惊得那群麻雀瞬间振翅飞向远方。

阿毛深深弯下腰,向四方行礼。腰间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当”轻响。当他直起身时,发现电子琴手正穿过人群,朝他走来。

“小兄弟……”鼓手也跟了上来,罕见地摘下了他那副蛤蟆镜,露出一双略显局促的眼睛,“我们能……合奏一曲吗?就……《送别》?”他的语气带着试探和真诚的请求。

阿毛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小锣崔。老太太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轻声说:“你师父常说,乐无高下,心有好恶。用心就好。”

电子琴手得到默许,脸上露出喜色,赶紧跑回去搬乐器。几分钟后,一个奇特的组合出现在灵棚前——古朴的铜唢呐与闪亮的电子琴,传统与现代,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试探着交织在一起。《送别》的旋律简单质朴,但当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共同演绎时,竟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和谐与力量,既有离别的忧伤,又有前行的开阔。

“嘿,这才对味儿!”人群里有人感慨道,“老玩意儿和新东西,也能搭!”

一曲终了,电子琴手忽然上前一步,向阿毛伸出手:“以前……对不住了,兄弟。”阿毛握住那只手,感觉到对方掌心一片潮湿,全是紧张的汗水。

仪式结束后,王老汉费力地挤到灵前,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布包:“三爷最爱吃我家豆腐……今儿给他捎个‘响器’。”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用嫩豆腐精心雕琢成的小唢呐!只有巴掌大小,但音管、喇叭口、甚至音孔都刻得一丝不苟,在阳光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微光。

阿毛心头一热,小心翼翼地把它供奉在师父的灵位前。

“你师父走得安心。”王老汉用力拍拍阿毛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他这辈子……值了。有你,有这手艺,值了。”

回程路上,小锣崔的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叮叮当当”响了一路,声音清脆而稳定,不再有往日的沉寂。阿毛忍不住问:“崔奶奶,为什么今天铃铛……”

老太太停下脚步,望向远处那棵开花的枣树,目光悠远:“心结开了吧。你吹出了《丧葬令》的魂,你爹和你师父……都该听见了。”她顿了顿,没有解释更多。阿毛摸着腰间的铃铛,不知是走路摩擦生热,还是心理作用,竟觉得它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温意。

到家时,夕阳的余晖正温柔地洒在枣树上。阿毛惊讶地发现,那些早晨才盛开的淡黄小花,许多已经凋谢,在枝头留下了一个个小小的、青涩的果实雏形。

“崔奶奶,这枣……”阿毛指着枝头。

小锣崔眯起眼看了看,伸手小心地摘下一颗尚显稚嫩的青枣,对着夕阳仔细端详:“嗯……是时候了。”她用指甲小心地划开青枣薄薄的果皮,取出里面湿漉漉的枣核,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阿毛:“看看这个。”

阿毛接过那颗小小的、带着粘液的枣核,凑近眼前细看——心头猛地一跳!枣核表面布满了天然的、深浅不一的沟壑纹路。这些纹路在他眼中,竟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勾勒出一些线条!其中一段曲折的走向,与他日夜研习的《百鸟朝凤》中某个艰涩段落的指法标记,有着惊人的、令人心颤的神似!特别是那向上挑起的几道深痕,像极了乐谱中代表“凤凰冲天”的高音符号!

“这……这难道是……”阿毛的声音都颤抖了,几乎拿不稳那颗小小的枣核。

“凤凰涅槃……”小锣崔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指着那几道特别的纹路,“你爹临终前……跟我念叨过……他改动了最后一段……想加个‘冲天’的华彩……可惜没来得及写下来……”她看着阿毛,眼中闪着泪光,“天意……还是你爹显灵了?这纹路……像不像?”

阿毛的手抖得厉害。枣核上的纹路虽然模糊不清,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雕刻,但那独特的走势,特别是那几道向上奋力延伸的深痕,在他这个浸淫在《百鸟朝凤》中数月的人看来,简直就是父亲未完成构思的无声印证!这发现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瞬间照亮了困扰他多日的迷雾。

“今晚!崔奶奶,我今晚就试!”阿毛紧紧攥住那颗带着青涩气息和神秘纹路的枣核,仿佛握住了父亲跨越时空传递的火种。

夜幕降临,阿毛就坐在那棵开花的枣树下,借着油灯昏黄跳动的光,全神贯注地研究那颗枣核。纹路太细太浅,他不得不拿出缝衣针,屏住呼吸,沿着那些奇特的沟壑小心翼翼地描摹、临画,艰难地将脑海中浮现的指法符号誊抄到纸上。夜风吹过,枣树的枝叶发出轻柔的沙沙声,仿佛在为他的探索伴奏。

“先试试这段,‘冲天’的地方。”小锣崔指着纸上阿毛刚刚描画出来的、最关键的几处标记,声音因期待而微微发紧。

阿毛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大青竹”,将哨片含入口中。嘴唇上白天磨破的伤口被咸涩的唾液一浸,传来尖锐的刺痛。但他此刻心中燃着一团火,早已顾不上这些。他凝聚起全部心神,按照枣核纹路启示和纸上新推演的指法,奋力吹奏起来。

新段落果然比谱册上的原版更加陡峭险峻,几个音符高亢得仿佛要撕裂唢呐的极限。阿毛连着尝试了三次,都在关键处气息不继,功亏一篑。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第四次,在乐句即将冲向顶点的刹那,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运用起李三爷倾囊相授的“喉颤音”绝技——喉咙深处配合气息发出特殊的震动!

奇迹般的音色出现了!唢呐声在极限处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金属般的亮色和穿透力,如同凤凰清越的长鸣,直刺深邃的夜空!这声音是如此独特而震撼,连枣树上栖息的鸟儿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阿毛腰间的铃铛也因他吹奏时身体的强烈震动和气息的激荡而“叮咚”作响。

小锣崔听着这划破夜空的唢呐声,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成了……成了……就是这个……卫东啊……你听见了吗?成了!”

阿毛吹完这石破天惊的一个段落,浑身脱力,后背重重地靠在粗糙的枣树树干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已。几片被夜风摇落的枣叶,轻轻地飘落在他的肩头。他拾起一片,借着油灯和月光仔细端详叶片的背面——那些天然的锯齿纹路在光影下交错,在他此刻激动而充满信念的眼中,竟仿佛真的构成了“同乐班”那三个承载着无数血泪与荣光的字!

“崔奶奶,这树……”阿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你爹的血脉,是你师父的心血浇灌,更是你这股不服输的劲儿!”小锣崔的手轻抚着斑驳的树干,声音坚定而充满力量,“同乐班……后继有人了!它活在你身上,活在你的唢呐声里!”

夜深了,阿毛却毫无睡意。他坐在冰冷的门槛上,一遍遍、无比珍重地擦拭着“大青竹”和“紫云”。清冷的月光洒在黄铜的管身上,流动着幽幽的光泽,像两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再次翱翔九天的神鸟。远处,歌舞厅隐约的电子琴声又飘了过来,节奏明快而喧闹。

但今晚,阿毛静静听着,心中却不再有往日的排斥与烦躁。他望着月光下静默的枣树和手中温润的铜器,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哼起了《百鸟朝凤》那欢快而充满希望的调子。恍惚间,在摇曳的树影和流动的月光里,他仿佛真的看见两个熟悉而温暖的身影,并肩站在那棵开花的枣树下——一个高大挺拔,目光如炬;一个佝偻瘦小,却脊梁挺直。他们都拿着心爱的唢呐,正朝着他,露出欣慰而释然的微笑。

阿毛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再定睛看去。树下空空如也,只有夜风拂过,枝叶轻摇,带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细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悠悠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