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代人對“古今字”的基本認識

20世紀以來,研究或涉及“古今字”材料的論著(含教材)在800種以上,單篇論文有300多篇,内容大都屬概念争論和字例分析,至今没有對歷代注明和列舉的古今字材料進行全面彙總,也没有對歷代學者有關古今字的學術觀點進行系統梳理,致使現代人在論述“古今字”問題時,或誤解歷史,或無顧歷史,把本來屬於不同時代用字不同的異字同用現象混淆於孳乳造字形成的文字增繁現象。可以説,現代“古今字”的研究還留有許多問題和不足,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在理論研究方面,對古今字性質認識不一

“古今字”是中國傳統語言文字學領域的重要概念。20世紀以來,學界對其性質呈現兩種分歧明顯的理解。

一種以王力[5]、賈延柱[6]、洪成玉[7]等學者爲代表,認爲古今字是爲了區别記録功能而以原來的某個多功能字爲基礎分化出新字的現象,原來的母字叫古字,後來分化的新字叫今字,合稱古今字。由於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教材被全國高校普遍采用,這種觀點影響極大,被學界普遍接受。賈延柱把這種觀點表述爲:“古今字是字形問題,有造字相承的關係。産生在前的稱古字,産生在後的稱今字。在造字時間上,古今字有先後之分,古今之别。古今字除了‘時’這種關係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古字義項多,而今字衹有古字多種意義中的一個,今字或分擔古字的引申義,或取代古字的本義。”[8]他們傾向於將“古今字”看作漢字孳乳的造字問題,認爲“古今字”就是“分化字”或“分别文”,這實際是今人出於誤解而做出的重新定義,其古今字概念已非原態。

另一種以裘錫圭[9]、劉又辛[10]、楊潤陸[11]等學者爲代表,主張古今字是歷時文獻中記録同詞而先後使用了不同形體的一組字,先使用的叫古字,後使用的叫今字,合稱古今字。裘錫圭指出:“一個詞的不同書寫形式,通行時間往往有前後,在前者就是在後者的古字,在後者就是在前者的今字。……説某兩個字是古今字,就是説它們是同一個詞的通行時間有先後的兩種書寫形式。……近代講文字學的人,有時從説明文字孳乳情况的角度來使用‘古今字’這個名稱,把它主要用來稱呼母字跟分化字。近年來,還有人明確主張把‘古今字’這個名稱專用來指有‘造字相承關係’的字。他們所説的古今字,跟古人所説的古今字,不但範圍有大小的不同,而且基本概念也是不一致的。古人講古今字是從解釋古書字義出發的。”[12]這種觀念和古人相仿,都認爲古今字屬於相同詞語的不同用字問題,記録同詞的古字和今字不一定存在分化關係,所以他們的“古今字”範圍較廣,應該包括分化字或者跟分化字交叉,因而不等於分化字。

(二)在古漢語教學實踐中,古今字與其他術語糾纏不清

在觀念歧異的背景下,受古今字等同於分化字觀念的連帶影響,王力將不同形體的字分爲古今字、異體字、繁簡字三類,繼而幾乎所有古代漢語教材都出現辨析古今字與異體字、繁簡字、同源字、假借字等字例的内容。這些術語提出的背景迥異,角度不同,涉及的材料難免交叉,無法區别,正如我們不能把幾個人對立區分爲同學關係、同鄉關係、親戚關係一樣。由於角度和判定標準的不同,概念與概念之間其實是不會混同的,衹是針對具體材料發生交叉,可以做出不同的歸屬。針對記録相同詞語的同組字,着眼於字形與音義關係,可以看作異體字關係,也可以看作本字與借字關係;而着眼於用字時代的先後,本字先用、通假字後起,或者使用有先有後的一組異體字,都可以認爲是古今字關係。學界往往將材料的多屬等同於概念的交叉,於是强行對立進行辨析。對此,劉又辛曾指出古今字問題成因的複雜性,呼籲不可將古今字與同源字、異體字、假借字等概念相對立[13];王寧[14]、蔣紹愚[15]主張用别的術語表示漢字中的分化現象,從而避免跟“古今字”糾纏。但實際上,由於歷史問題没有正本清源,大家不明就裏,衹好順從慣性,忙於辨析區别而難以自拔。

(三)在學術史研究中,以今律古,對傳統古今字研究的評價多與事實不符

歷代文獻中的古今字訓詁材料數量豐富、分布極廣,目前尚無全面彙總歷時古今字材料並展開研究的成果。對個别學者的“古今字”進行舉例式研究的倒是不少,但總體上由於掌握材料不全,又先入爲主地受古今字就是分化字的現代學術觀念影響,常常出現不符合歷史事實的論斷和評價。有人認爲“古今字”的所指範圍是逐步擴大的,這其實是現代學者因對材料掌握不充分而産生的錯覺,我們系統梳理發現,直到清代徐灝,古人的古今字觀念並没有多大變化;有人認爲段玉裁有時把“古今字”的“古字”稱爲假借字或把“今字”稱爲俗字是判斷失誤,批評段玉裁對古今字的認識不清、概念混亂,其實這衹是段玉裁從不同的角度表述同組材料而已,使用不同術語的目的不盡相同,古今字着眼於用字的先後,假借字、俗字等更多着眼於字形的來源或屬性;有人認爲王筠把“古今字”稱爲“分别文”“累增字”,因而促進了“古今字”的科學研究,其實在王筠的著作中這幾個術語是並存的,角度不同,無法相互取代,衹是現代人將王筠的古今字與分别文混同起來,纔强説王筠對古今字有了新的看法;還有人認爲鄭玄是最早研究“古今字”的學者,其實鄭玄的説法大都來自鄭衆,衹是比鄭衆多舉了些例子而已。凡此種種,都是没有充分占有材料因而缺乏全面比較的結果,經不起歷史事實的檢驗。

可見,“古今字”的研究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要説清楚這些問題,必須考察歷史上“古今字”的真實面貌,還原古人的本意,所以有必要全面測查“古今字”的學術歷程和實際材料,衹有從事實出發,纔能弄清楚古人的“古今字”究竟是什麽,也纔能搞明白現代學者對“古今字”發生誤解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