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红楼梦》三种叙事层面中林黛玉的色彩形象

月亮只有一个,但天上看、水中窥、地上望,必不相同,小说叙述也是如此。说起林黛玉,每个人都感到很熟悉。但倘若问黛玉的服色以何种色彩为主,她在神界、在人间、在自己心中、别人眼中的色彩又有哪些变化,恐怕就是鲜为人知的了。

按照叙事学,《红楼梦》的叙事文本可分为三个叙述层面:超叙述、主叙述和次叙述。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超叙述是指超于故事结构之上的,对叙述者故事的叙述。如《红楼梦》中僧道携石入世、石兄自录经历等。主叙述是叙述者对故事主体的叙述。如贾雨村、甄士隐、林如海的故事,以荣宁两府为中心的故事。次叙述是指通过对文中其他人物的观照来叙述。如平儿讲的石呆子和扇子的故事,贾政讲的林四娘的故事等。

从超叙述到主叙述、次叙述,《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色彩表现是一个由虚到实的过程。

一、黛玉的神界色彩与《红楼梦》的悲剧意蕴

在超叙述层面,林黛玉是以绛珠仙草的形象出现的,第一次出现在僧人所讲的故事中:“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为报赤瑕宫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以泪相还。第二次出现于第五回,当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即主叙述人物入侵超叙述时,听仙姑们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第三次出现于《红楼梦》第一百一十六回,宝玉“得通灵幻境悟仙缘”时,终于看到了仙草的真容:“惟有白石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草以绿叶为多,却仍称其为“绛珠”,是因为“绛”是其精华所在。《说文解字》:“绛,大赤也。”段玉裁注:“大赤者,今所谓大红也。”《广雅·释器》:“绛,赤也。”从这些辞书的解释不难看出,其为充满悲剧感的红色。

《红楼梦》的悲剧从整体上来看就是红色的悲剧:

绛者,花之色也。绛珠是一株草,却有花的魂魄。这里称其为“草”而不称其为“花”,是因为草是花的原始生命本真,正如石是玉的原始生命本真。黛玉是绛珠,是“比桃花瘦”的“帘内人”,是“不向东风怨未开”的芙蓉,是太虚幻境的总花神潇湘妃子。而《红楼梦》是花的悲剧,从百花繁盛写到海棠枯死、柳絮飘散,红是凋零的花朵,是逝去的生命。

绛者,泪之色也。中国古代就有关于红泪的传说。相传魏文帝曹丕出外巡游,见一女子绝世美貌,名薛灵芸,强招入宫。她因痛苦而泪流不止,侍女用玉唾壶接之,泪水入壶而成红色,世称红泪。“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红泪者,绛珠也,是女子的眼泪。

绛者,心之色也。《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中有:“‘绛’,为心之色,‘珠’为心之慧。”宝玉、黛玉都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是为了我的心。”黛玉梦中也曾出现宝玉自剖心让她去看它的颜色。人的内脏中唯心之色最红、最纯,而绛珠的悲剧也就是心灵的悲剧。

红楼人物以红为主调的悲剧具体又有以下几种类型:

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的悲剧是红色缺失的悲剧。全书中她们的服饰从未出现红色,甚至没有像贾母那样在鬓边簪上一朵红菊花。红的缺失意味着她们的心灵中没有爱与美生存的空间,也不许别人“花红柳绿的妆扮”,扼杀别人身上的真情、美和生命力。她们的世界里没有自由之光,始终是一个黑暗的世界。

薛宝钗、袭人、李纨的悲剧是以青掩红的悲剧。以宝钗为例,关于她的色彩全书出现了六次,五次是冷色,仅有的一次红色是用青衫紧紧掩藏起来的。她们的心中感知到了爱与美,但为了顺应旧有规范只能隐忍,直到连自己都忘却了那份真诚。她们的悲剧比第一种更痛苦,在“金钗雪里埋”的寂寞中度过了一生。

宝玉、惜春、芳官的悲剧是从红走向白的悲剧,他们的服色曾以红为主,他们幸福过、拥有过,后来却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幻灭,进而走向虚无——从红楼大观园走向白茫茫一片干净大地。

黛玉的悲剧自始至终是红色的,晴雯、司棋、尤三姐的悲剧也属于这一种。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美和独立的精神,她毫不妥协地抗争,“她从不惯听那遥远天国的梦幻的声音,她永远热灼地注视着现实人生”蒋和森:《红楼梦论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杜鹃啼血,黛玉呕血。黛玉在落红成阵中凄婉地死去,她的精神却在烛火中涅槃。黛玉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泰戈尔说:“我庆幸我不是暴政的齿轮,而暴政齿轮碾压下的人。”

如果说黑色的悲剧阴森恐怖,蓝色的悲剧惨淡凄凉,红色的悲剧则表现为惨烈。黛玉的悲剧是红色的,她的死不是凄凄惨惨、哀哀欲绝,而是如春天从英雄树上坠下的鲜红花朵,鲜艳而壮烈。

二、人间花影——黛玉色彩的背景和副本

在主叙述中有几处写到黛玉的环境色彩,都是绿色。例如,第三回中黛玉初来贾府,邢夫人带她去宁国府见贾赦,坐的是一辆翠幄青油车;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黛玉坐的是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黛玉在贾府的第一个住处是碧纱橱,即用碧纱糊的隔扇与外面隔开的里间;第二十三回众姐妹挑选大观园中的住处,黛玉选的是“翠竹夹路”的潇湘馆。黛玉的窗是绿纱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绿在黛玉身边合围。“绿色具有一种人间的、自我满足的宁静,这种宁静具有一种庄重的、超自然的无穷奥妙。”阿恩海姆著,滕守尧、朱疆源译:《艺术与视知觉》,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绿是黛玉的生存环境,是给她生命以滋养的颜色。有了碧纱橱的呵护,宝黛的爱情才会萌芽。碧纱橱是黛玉初来贾府时贾母为她安排的住处,而宝玉就住在碧纱橱外,一个不折不扣的护花使者。他们两小无猜,“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黛玉与宝玉的爱情就是在这绿色的“摇篮”中成长的。有了潇湘馆的千竿翠竹,黛玉的人格才更加独立不倚。苏轼曾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魏晋时以狂傲著称的“竹林七贤”就是相与友善,游于竹林的。这“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竹林滋养了黛玉傲然独立的性格。

佛家言“柳绿花红真面目”,绿在黛玉的色彩世界里同样具有重要意义,不可忽视。宝玉在神界是居于青埂峰下的顽石,黛玉则是以蜜青果充饥的草的精魂。未有绿,无以滋养出红。在神界,她是绛珠,在现世,她是黛玉,黛,是青黑色。传说古时苌弘死后鲜血化为碧玉,“黛玉”就是爱的血泪凝成的碧玉。

绿是《红楼梦》中居于第二位的色彩,宝玉、黛玉都是以红为主,以绿为辅。但他们的色彩搭配方式并不相同:宝玉是怡红快绿,衣色红上绿下,环境中蕉棠并植。黛玉则不同,衣色以红为主体,环境色以绿为主体,她的潇湘馆甚至没有桃杏之色。黛玉的色彩比宝玉更意象化。从思想上来说,宝玉为体,黛玉为魂。宝玉担心湘云说错话,却从不担心黛玉,因为黛玉在思想上比他更成熟。黛玉是花魂,是诗魂,是自由之魂。

正衬是以同色调背景来烘托主人公色彩,反衬是以相反色调衬托,以形成鲜明的效果。宝钗的色彩背景是正衬,是用梨香院的雪白,蘅芜苑的冷翠,以及她雪洞般的住处来衬托其青紫蓝白的冷色服饰。而黛玉的背景是反衬,也就是说,是用绿色背景来突出黛玉主体的红色服饰。

黛玉形象副本的色彩也是以红色为主的。《红楼梦》中的人物是一个形象和与其相关的多个副本同时出现的。黛玉形象的副本,有作为心地副本的香菱和作为性格副本的晴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可知黛玉的“红”是多么真纯。晴雯的红内衣、红指甲、贴在太阳穴上的红布角,可知黛玉的“红”是多么深入骨髓。也就是说,无论从心地或是性格出发,黛玉都会选择红色。

黛玉的神界色彩是绿草簇拥中的一点红色。现实世界中诸多的绿色背景恰好说明在主叙述的人间世界里,还保留了其红花为鲜、绿叶环绕的环境特点。黛玉常说自己是“草木之人”,但这草木终将结出红色的花朵,以泪结出,以心结出,以生命结出。

宝钗色彩与背景相近,她的形象融入环境中,深藏不露。黛玉的色彩与背景形成了强烈对比,使她的形象醒目突出。许多动物都有保护色,以便与环境融为一体,让天敌无法发现,免遭伤害。生活在古代社会,我们不妨把宝钗、袭人、李纨等人的素淡服色也看作保护色的一种。黛玉以红色宣告着自己,也暴露了自己,所以最终被捕杀的是不肯改变自己颜色的异己者。

三、心中、眼中的黛玉色彩

次叙述是对黛玉色彩描写最集中的一个层面。《红楼梦》中五次写到黛玉的服饰色彩,除了超叙述中写绛珠仙草之色的一次,其余四次都出现在次叙述里。红楼故事是发生在一面多棱透视镜下的,许多故事中的人物都“站出来”讲述故事,或以他们的眼睛观察世界。黛玉的色彩形象也因不同人物视角的观照而具有立体性。

1.内视:黛玉色彩的自我认同

内视是指黛玉对自我的叙述、观照和审视,是她的自我认识、自我表达,是她内心色彩的外溢。黛玉自我色彩叙述的核心是一个“茜”字,“茜”是草汁染出的红色。《红楼梦》中的“茜”,除了作小丫鬟茜雪的名字外,就只有四种情况:一是宝玉的窗。二是蒋玉菡赠给宝玉的汗巾茜香罗。三是黛玉之裙,《桃花行》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是黛玉自我形象的写照。四是黛玉的窗,第七十九回黛玉对宝玉说:“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茜”几乎成了宝玉和黛玉的专利,而且多是出现在他们的自我描述之中。黛玉的“茜纱”“茜裙”是神界中绛珠仙草色彩的现实投影,但“茜”又具有超叙述中不能涵盖的新内容。

染出“茜”这种颜色的,是一种很特别的草。《说文解字》有:“茅蒐,茹藘,人血所生,可以染绛。”可见,茜是血泪生长之物。茜草暗示了黛玉的经历和性格。李时珍在他的《本草纲目》中说:“茜草十二月生苗,外有细刺。七八月开花,结实如小椒大。”可知其生于苦寒之月,幽谷之中,细刺和小椒一样的果实体现了它不驯服的性格特点。“陈藏器云:茜与蘘荷皆《周礼》攻蛊嘉草之最。”茜不只是鲜红的,也是清洁的,是与污浊不两立的。《汉官仪》:“染园出芝,供染御服。通作蒨。”这里又道出了“茜”所代表的高贵。而高雅脱俗正是黛玉的特点。

黛玉能使物高雅化。黛玉窗纱色彩的更换,是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发生的事。贾母认为黛玉的窗纱是绿色的,潇湘馆周围又没有桃杏之色,所以让凤姐找来红色的软烟罗更换。贾母的配色观是最具民间性、世俗性的。但是黛玉把这红色的纱窗称为茜纱窗,使人闻之忘俗。同样是“软烟罗”,刘姥姥想用它做衣裳,王熙凤说它比自己的大红棉纱袄子结实,贾母用来做些夹背心给丫头们穿,总之脱不了厚、重或俗。独是到了黛玉这里,用它来做窗纱,远远看着就像烟雾一般,又像缥缈的云霞。这是人物精神轻灵超脱的外化。

黛玉能使情高雅化。宝玉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中有“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之句,其中渗透出来的更多的是异性间的玩赏。黛玉使之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变为两心相知的灵化情感。宝黛爱情之初,宝玉还常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时候,正是有了黛玉一次次泪水的洗涤,才使这块浊玉冰清玉洁,成就了震撼世人的纯净的爱。

黛玉如一面镜子,能照出世人之俗。黛玉的生活中充满了非功利的关注,为春去秋来、花落花开而感伤。黛玉的人生色彩是艺术化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自称身着茜裙的还有一个女子,那就是《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这茜裙不是穿成的,而是出落成的,换句话说就是天生长成的。黛玉的茜裙也是天生的。她们生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真爱之时,也就生就了这傍桃花而立的茜裙。

2.外视:黛玉色彩的观感效果

外视是指其他人物对黛玉的叙述观照。《红楼梦》中观察黛玉最多的是宝玉,黛玉的每一次服饰色彩都引得宝玉注意。假作真时真亦假,神界的“顽石”在现实中显像为“宝玉”;同样,神界的“绛珠”在现实中已成为“黛玉”。但黛玉身上那生命本源中的红色,只有宝玉一个人认得出。

第八回黛玉下雪天去看宝钗,宝玉看到她穿大红羽缎对襟褂子,这是流动光艳的美;第四十九回黛玉与宝玉同去赏雪,她穿的是红香羊皮小靴,这是小巧精致的美,雪天在众姐妹中,她穿的是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这是鲜明出众的美。在宝玉心中,黛玉是太阳、是燃烧的火焰,是南国的精灵。程高本第八十九回颦卿绝粒前宝玉看见黛玉腰上系着杨妃色(粉红色)裙子,这是一种柔和而有女性韵味的色彩,在宝玉眼中黛玉是最具女性本色的。

萨特说:“女人不是生而成为女人的,为了成为女人,她还必须去后天选择女性气质。”而爱美之心正是女性化的表现,所谓“一生爱好是天然”。黛玉能调出绝好的胭脂。第九回宝玉上学前特地嘱咐:“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古代女子的胭脂是用红色和蜜熬出的。第四十四回宝玉曾对平儿说:“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宝玉上学十分难舍黛玉的胭脂,可知黛玉制的胭脂何等精美。这是一种芳香的美,也从侧面反映出她爱用唇红、腮红,以红为美。

统观红楼叙事,黛玉与宝钗不止衣着色彩上红白两立,甚至对二人面色肤色的描写也大不相同。《红楼梦》中言及黛玉脸色,每每谈到红,这并不是说黛玉长了一张红面孔,而是她常常会脸红:她因激动而脸红,“面色压倒桃花”;她因恼怒而脸红,“桃腮带赤,薄面含嗔”;当然最多的还是因羞涩而脸红,如王熙凤开她的玩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的时候。黛玉的脸是她心灵的镜子,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内心的波澜起伏。薛宝钗却从来不会脸红,她那银盆似的脸上像是有一张坚实的面具,无法被任何情感打动,任何情绪也无从泄露。中国戏剧中讲究用脸谱表现人物性格,一般来说,红脸的人重节义,性情刚烈;白脸的人或安静或诡诈。黛玉、宝钗也与之有相似之处,红白之美是她们内心世界的审美外化。

绛珠之红深暗,茜纱之红飘逸,杨妃色之红柔美,这些描写都从不同的侧面丰富了黛玉的形象,组成了黛玉色彩的红色变奏。

四、正色与间色:曹雪芹与高鹗对宝黛的隐性评价

在曹雪芹写的前八十回和高鹗所写的后四十回里,黛玉的色彩保持了同一色调,就是红色系。但他们笔下的黛玉色彩却有很大的区别,那就是在前八十回中黛玉服色是朱红正色,在后四十回中则是粉红间色。

中国古代色彩有所谓“正色”与“间色”之分。一种色素构成的单纯色,如红、黄、蓝等,被称为正色;几种色彩调和而成的颜色,如紫、粉红等,被称为间色。前八十回中黛玉的色彩是朱红正色。歌德认为纯粹的红色能够表现出某种崇高性、尊严性和严肃性。而曹雪芹正是把这崇高性、尊严性和严肃性赋予了黛玉。

后四十回中,高鹗也注意到了黛玉服色以红色为主的特点,却不是单纯的红色,如杨妃色是粉红色,是红白调和而成的一种间色。黛玉的红从来都是因简洁而接近崇高,高鹗所写的杨妃裙却是绣花的,过于复杂。

宝钗的情况则相反。前八十回中,宝钗的服色是莲青、蜜合、葱黄,都是间色,具有复杂、暧昧的特点。

后四十回中高鹗注意到宝钗以冷色为主的特点,程高本后四十回写成为宝二奶奶的宝钗的服饰的只有贾母丧中一次。浑身孝服的宝钗倍显雅致,竟引起宝玉说:“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前八十回中,宝钗的色彩是几种色彩混合的间色,而这里却是单纯色,而且是最为纯净的一种颜色。曹雪芹笔下的宝钗色彩从明度上来说是趋于灰暗的,这里却是明洁的。宝钗因其性格和身份,色彩多是几种颜色同时出现,即使只出现一种颜色也是式样复杂的,这里却简洁朴素,从含混变为鲜明。

黛玉与宝钗服饰色彩的这种前后变化渗透了曹雪芹、高鹗对她们的隐性评价。中国传统认为,正色纯正高贵,间色偏邪低贱。通常高贵者着正色,低贱者着间色;性格典正的人着正色,而偏邪之人着间色;妻子着正色,妾着间色。庄姜作为夫人被冷落,而媵妾受宠,《诗经》中就有“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兮衣兮,绿衣黄裳”的感叹。世风日下,孔子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匡正文风,刘勰则言“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曹雪芹使黛玉着朱红正色,证明在他的心目中黛玉是情礼所归。而宝钗身着间色,虽然外在冷寂,但内心放纵多欲望。黛玉是多情的,但又是严肃的。当宝玉以“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打趣时,黛玉满面怒色,说宝玉欺负她。又一次,宝玉对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黛玉登时拉下脸来,说宝玉是拿她取笑,把她当成替爷们解闷的。黛玉如出水芙蓉,“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而宝钗虽自谓清心寡欲,却在宝玉熟睡时,不避嫌地坐在其床边绣鸳鸯。袭人偷试云雨,尚以懂礼法自居,宝钗之守礼有似于此。高鹗则相反,认为宝钗安分从俗,在宝玉出走之后独守空房,堪称“节妇”,故而使之一身洁白,对黛玉则认为她性格上太过心细,又不肯相夫守礼,与宝玉之情有违礼法。在他看来,黛玉有违正统,只能身着粉红之裙,不能居于尊位。

五、黛玉与明清才子佳人小说主人公的色彩差别

任何人物都是在一定的时代背景之下产生的。黛玉的色彩显得卓然不群,是因为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与《红楼梦》产生时代相近的明清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在色彩上都崇尚清淡色,尤其是白色。

《玉娇梨》为明末清初之作,是才子佳人小说中影响较大的一篇。其男主人公苏友白,身着素服片巾;女主人公之一卢梦梨在女扮男装时身着紫衣;白红玉之父白玄也是一位白衣老者。《平山冷燕》中,山黛喜素淡之服;冷绛雪之美,重写其肌凝白雪。《铁花仙史》中妓女水无声也是身着素淡之人。《孤山再梦》中观音大士指点钱雨林,说他的意中人是“浑身缟素,头戴梅花者”。万霄娘出场时果然“身穿白罗衫,腰系白纱裙,……,头戴白玉琢成的梅花笄一支,手执素扇一柄……”,而父母为雨林所定的程氏女“眉觉浓些,色觉红些,眼觉大些”,可见其审美褒贬。《麟儿报》中幸昭华改扮男子,毛公见之,叹其秀美风流,竟是一个玉人。《定情人》中的江蕊珠“穿一件柳芽织锦绉纱团花衫儿,外罩了一件玄色堆花比甲,罗裙八幅,又束着五色丝绦,上绾着佩环,脚下穿着练白纱绣成荷花瓣儿一双膝裤”。《锦香亭》中葛明霞初出场时未写其服色,但其遗在庭阶上的是一块白绫帕儿,兰麝香飘,洁白可爱。

绝大多数才子佳人小说都有这种崇尚素淡的倾向,这绝非偶然。才子佳人小说急于和雅文化挂钩,摆脱俗与卑微的地位,过度回避红色。另外,才子佳人小说往往表现出合于礼法、好色而不淫的特征,所以自然将具有诱惑力的红色摒于文外。

红是色彩中色相的极致。在山顶洞人时代,他们“所有装饰品的穿孔,几乎都是红色,好像它们的穿戴都用赤铁矿染过”贾兰坡:《“北京人”的故居》,北京:北京出版社1958年版,第41页。,有人死亡,就在其尸体周围撒上红色的矿石,因为在他们看来,死亡是因为缺乏红色的缘故。红是生命力的表现,是最有刺激性的色彩,不具有强烈生活渴望和热情的人是不会穿着红色的。从科学上讲,红色光线波长较长,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从审美上讲,红色鲜明,具有从环境中突现出的美,不具有非凡美丽的人是不敢穿着红色的。红不止是一种色彩,更是一种性格。黛玉正是以她的“红”超越了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白”,把与传统迥异的世界观展示在世人面前。红是一种宣言,是新世界观的闪亮登场。

从色相上说,黛玉以她红色的热情区别于宝钗青紫之色的冷漠;从纯度上说,她以朱红的纯正区别于芳官水红、海棠红的世俗;从明度上说,她以鲜亮的色彩区别于袭人银鼠坎肩的灰暗;她又以红外衣的典雅区别于麝月红亵衣的欲念。她是众红之魁,是红楼之红的典型。

当身着耀眼红装的林黛玉站在我们面前,会发现我们对黛玉性格的认识始终停留在表层。人们心目中一直认为“那种身体瘦弱,多愁善感,容易流泪的女孩子何其芳:《论“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才是林黛玉,其实真正的黛玉易碎但不软弱,因生活中匮乏诗意而痛苦并非天生病态的忧郁,在生活上她寄寓于贾府,精神上却独立不倚。她不是一个简单的悲剧受难者,她是一支红蜡烛,燃烧生命,发出耀眼的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