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01 艾迪

我讨厌律师。

大部分律师。事实上几乎是全部,只有极少数值得注意的例外。像是我的导师哈利·福特法官,还有几个在曼哈顿刑事法院大楼流连不去的老屁股,他们简直就像出席自己丧礼的鬼魂。我十八九岁,还在进行长期诈骗的时候,我认识的律师比现在多得多。大部分律师都很好骗,因为他们心术不正。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我裤后口袋中的名片上写着:艾迪·弗林,法律事务代理人。

我父亲是个很有天赋又努力实干的骗子,若是他仍在世,看到现在的我,肯定会以我为耻。我可以当拳击手、骗子、小偷,甚至是赌徒。但他会看着他这个当上律师的儿子,摇摇头,纳闷自己怎么会是这么失败的家长。

主要问题出在律师往往把自己看得比客户更重要。他们入行时满怀志气:他们看了《杀死一只知更鸟》的电影,甚至可能读过哈珀·李的原著小说,他们希望自己能蜕变为阿蒂克斯·芬奇。他们想为那个小家伙辩护,发挥圣经故事中大卫扳倒歌利亚、以小博大之类的精神。后来他们意识到走这个路线无法为他们赚得优渥的报酬,并且发现他们的客户全都有罪,即使他们写出一篇足以媲美阿蒂克斯的陈词,法官也不会听进他们说的半个字。

脑筋够灵光、看得出这一开始就是痴人说梦的人,发现自己需要加入大型事务所,在那里做牛做马,努力在第一次心脏病发之前爬上合伙人的位置。换言之,他们搞懂了法律也是一门生意。而对某些人来说,他们的生意可是好得很。

我站在艾瑞克森街16号外面,联想到顶级刑事律师赚了多少钱。这是纽约市警局第一分局的地址。建筑外的停车场通常是留给警车的,现在却被一排昂贵的德国车队占据了。我数了一下,有五辆奔驰、九辆宝马、一辆雷克萨斯。

里面有状况发生了。

分局入口是漆成蓝白色的双扇桃花心木门,上面每一格装饰性的嵌板上都镶着铁铆钉。进了这道门后是运输安全人员的柜台,再往里是行政警官的登记柜台。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争执现场的。有个穿黄色衬衫的便衣警探用一根手指对准一位名叫布考斯基的警官的脸。而柜台另一侧的等候区那里,则有十来个律师另辟战场,争吵不休。等候区的面积不过6米乘3米,墙上铺着黄色瓷砖。那些瓷砖可能曾经是白的,不过七八十年代的警察烟瘾很重。

20分钟前我接到了布考斯基的电话,他叫我赶快过来,有案子,大案子。这表示我欠布考斯基一张尼克斯队的门票。我们事先谈好条件,若是他的桌上出现什么好案子,他就通知我。问题出在布考斯基不是局里唯一一个私下捞油水的警察,从眼前律师的规模可以判断出,消息已经传开了。

“布考斯基。”我喊道。

他又圆又胖,肌肉、体毛和脂肪把纽约市警局的深蓝色制服塞得满满的。天花板上的灯光照亮了他光头上的汗珠,他转过身来,朝我俏皮地眨眨眼,然后愉快地告诉警探把手指挪开。我没认真听。

“我受够了,布考斯基。他们每人可以和嫌疑人谈一分钟,就这么决定了。所有人谈完之后,她挑出律师人选,然后我们就直接录口供。你听到没有?”穿黄色衬衫的警探说。

“我没意见,感觉很公平,这我能处理。你去休息半小时,喝个咖啡,或是打给你妈,跟她说我下班后会过去一趟。”

警探退后,朝着布考斯基不断点头,然后猛然扭转脚跟,穿过等待区后侧的铁门走了。

布考斯基对他面前这一群律师发言,活像他是宾果游戏主持人在解释游戏规则。“好了,接下来要这么做。你们这帮混蛋每人各抽一张号码牌,等我喊到你的号码,你有一分钟时间可以跟嫌疑人谈。她如果没签你的委任契约书,你就出局了。懂吧?我顶多只能这样安排了。”

有些律师两手往空中一抛,然后开始在手机上用力打字;其他人则继续抱怨,同时争先恐后地挤向取票机取号码牌。那些号码牌是给排队等着申诉的民众用的——不是给等着见客户的律师用的。

“布考斯基,搞什么鬼啊?”我不满地说,“如果你向曼哈顿所有该死的律师通风报信,那我帮你买尼克斯队门票是在买心酸吗?”

“抱歉啦,艾迪。我跟你说,这案子可要命了,你一定想要。明天早上我们带那些女孩去提审时,就会有狗仔大军出现在门外等着拍照,到时候这地方可就没这么平静了。”

“什么女孩?这案子是什么情况?”

“紧急行动组在午夜带回了两个女孩,她们是姐妹,都二十来岁。她们的老爸倒在楼上的卧室里,被撕成了碎片。姐妹俩都报警指控对方,都说是对方杀了爸爸。这个案子——会闹得很大。”

我看了一下等候区。曼哈顿刑事辩护律师界的佼佼者都到齐了,这些名律师身穿价值千元的西装,他们的助理跟在他们身后。

我低头看。我穿的是黑白色的飞人乔丹低筒鞋、牛仔裤和AC/DC乐队纪念衫,外面套着件黑色的休闲西装外套。我的客户大部分都不关心我在半夜打扮成什么样。我注意到有些西装男用手肘互碰,然后朝我的方向示意。显然我看起来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我好奇的重点在于这案子为何那么了不起。

“姐妹俩都说是对方干的,那又怎样?她们是富家女之类的吗?是什么因素在今夜把狮群引到河岸边了?”

“见鬼,你没看新闻,对吧?”布考斯基问。

“没有,我睡着了。”

“这两个女孩是阿韦利诺家的索菲亚和亚历山德拉,法兰克的女儿。”

“法兰克死了?”

布考斯基点点头,说:“我跟紧急行动组的一个组员聊过了,法兰克像鱼一样被开膛破肚,被刀子扯烂了。那个组员跟我说场面很惨,而你了解紧急行动组——他们什么没见过。”

隶属纽约市警局的紧急行动组在运作上就像是灵巧利落的特警队,他们几乎见识过所有状况——包括恐怖分子的暴行、银行抢劫案、人质危机、疯狂扫射。如果紧急行动组成员说场面很惨,那就说明现场犹如噩梦。不过将曼哈顿一流刑事鲨鱼引来的,并不是这起犯罪中极致血腥的暴力程度,而是被害者以及嫌疑人的身份。

法兰克·阿韦利诺是前纽约市市长,去年11月卸任。

“我排在队伍后面,哪有什么机会抢到这个案子啊?”

“现在你排在队伍前面了,卡罗尔没能说服客户签合约,现在在里面的家伙也毫无胜算。我马上就带你进去。”布考斯基说。

“等一下,我排第三?”

“卡罗尔·西普里亚尼塞给我1000美金要排第一,但她没能说服客户签字。抱歉,艾迪,我得填饱肚子。”

“喂,你把我们当空气吗?现在是什么状况?”一个西装男嚷道。

“别担心,放轻松,他并没有插队,会轮到你的。”布考斯基说,“没事的,艾迪。这些混蛋大多是来找亚历山德拉的,但你要见的人是索菲亚。”

“等一下,我们排队不是为了等着见两姐妹吗?”又一个西装男质疑道。大伙纷纷拉高嗓门抗议。

布考斯基是我的内线,此外还有另外六个行政警官,如果他们得知有重要的嫌疑人被捕,就会向我通风报信,而作为报答,我也会照应他们。这一回纽约市警局嗅到了大案子,结果每个靠律师赚外快的警察都拿起了手机。这种状况我见过。负责此案的警探会对警官们抱怨,不过只要他们别占用太多拘留时间,那些警探也拿他们没辙。警探是不会向上级告状的,因为那么一来他们就成了爱打小报告的人。

在纽约市警局,爱打小报告的人会被人在暗地里弄死。这里的一些律师能得到机会上场试试运气,没机会的人也不会废话太多。要是他们死缠烂打,以后就别想再接到电话了。客户也不会有意见,因为她们能挑选最优秀的律师。对穿制服的警官来说,引人注目的凶杀案简直就像过圣诞假期。如同这座城市中的大部分事情,私底下的一点贪腐和金钱流动,能让每个人都比较顺利。

欢迎来到纽约市。

“我拿个钥匙,然后我就带你去见索菲亚。”

“我为什么要见索菲亚?”我问。

布考斯基凑过来,说:“我了解你,要是客户想要否认他们犯的罪,你是不会接案的。我对亚历山德拉有些疑虑,至于这个小妞索菲亚嘛——嗯,你看过就知道了。每天有二三十人进出我的牢房,我跟你一样能看出真正的犯罪者。她不是罪犯。但我得警告你,在这小妞面前别突然做什么动作,什么都别拿给她,也别把纸和笔留给她。”

“为什么?”

“嗯,拘留所医生认为她疯了……但她不会攻击你,毕竟你可是她未来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