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窗外无边的灰色夜幕,被绿化树木分割开来的公路与大地一片寂静,远处不时传来红尾水鸲单调的叫声,使得黑夜更为孤独。
在温暖的房间里,明亮黄色光线下,叠好秋天的大衣和加绒长裤放进衣柜,杨懿收拾完,走出房间,看见何余晋坐在客厅墨绿色沙发上看书,于是没有出声打扰对方,正准备离开时却被他叫住了。
“妈,我还是觉得穆棕那件事很奇怪。”何余晋抬起头,眉头紧蹙。
“还在想那个啊,你不是说周五晚上有时间就去旧镇找他问问情况么?你现在着急也没有用,就算去了也见不到他,他得被拘留整整一星期呢。”杨懿回答。
何余晋放下手中的书,深深叹了一口气,拳头攥紧又放松。
杨懿往保温杯里倒了大半杯白开水,把热水壶放回原处,问何余晋要不要喝水,对方点点头,然后接过黄色的保温杯,看着水面漂浮的菊花花瓣,又陷入沉思,要不是杨懿提醒,他可能等开水冷却了也想不起来喝。
现在时晚上八点半,不用上晚自习的何余晋待在家里也不住地思考着穆棕反常的行为,从上周六开始就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杨懿看到他这么久也没有进展,既感觉无奈又觉得滑稽,终于在这一天,她看着苦恼的自己儿子,忍不住提议道:“反正我有空闲,要不我去旧镇和穆倾然聊聊,问问你想了解的东西。”
何余晋猛地看向她,手里的菊花茶差点打翻。“这话当真么?”他怔怔地说。
杨懿靠在冰箱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他一下跳起来,把保温杯放到茶几上,同时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兴奋地自言自语,喃喃的低语让杨懿觉得头疼,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丢下一句“把你想问的东西发给我。”就离开客厅回到房间了。
和大众常有的刻板印象不同,杨懿虽然已有六十五岁,但还不至于老眼昏花乃至患上阿兹海默,她自认为头脑还是十分清醒的,同时也紧跟时代潮流,擅长利用互联网探索自己感兴趣的领域。
坐在自己的电脑面前,她像往常一样放松下来,书桌上铺着干净的黄色碎花桌布,旁边摆放着几本医学类书籍,最喜欢的椅子上放置着一个经典纹样的白族扎染蓝色坐垫。到了她这个年纪,即使不情愿也要戴上老花眼镜来阅读,同时披着外套不让自己受寒了。想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时间流逝中变成了这副需要照料的模样,她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变老也是一个人终究要面对的事情,只要年轻时候不留下什么遗憾就行了。杨懿打开电脑时这么想到。自从退休之后,除了在家照顾照顾工作忙碌的儿子的生活,也就没什么其他的事情,教师的职位给她带来了一笔稳定同时数目也还算可观的退休金,于是她现在正在安享自己的晚年。
明天要去旧镇的话,得早点起来去赶公交车,那今晚就早些睡吧。杨懿想着,打算把自己的邮件浏览一遍,她发现之前在网上和她讨论更年期之后该怎么穿搭的人回复了自己,她也回答了对方的几个问题,接着就上床睡觉了。
清晨的学校外总是学生们无精打采的身影,杨懿路过时每每感到同情,自己当学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天蒙蒙亮,残月依旧挂在天边,杨懿拿起手机把它拍了下来。夜晚的月亮是金黄色同时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而显得明亮带有辉色的,对于她拥有的普通手机来说,镜头难以捕捉到真实的轮廓,所以拍下早晨的月亮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公交车上坐着的大多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们,他们拎着大包小包,杨懿猜测是回乡探亲带的各种东西。她倚着车窗,看一排排树木向后快速移动,同时天色也逐渐变得明亮。余晋想知道的那件事情能得出真相吗……她没来由地想。
过了约一个小时,她所熟悉的旧镇终于映入眼帘,自己曾在这里成长和读书,曾经那么想要离开最终又回归家乡。杨懿心里泛起一阵感慨,向东苑街走去。
乡下随处可见的破旧白色墙壁,没有上漆也没有装饰,贴着海报几乎都是千禧年初留下的,上面色彩鲜艳的图画早已掉色、模糊不清。看着它们,杨懿不禁开始回忆自己上次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大概是春天清明节的时候,这么算来也有六个月、也就是半年的时间了。
一边想着,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东苑街的入口处,这里离旧镇的农贸市场相当近,现在是早上八点左右,菜市场已经差不多要关闭了,人也开始渐渐变少,东苑街中更是没什么人烟。
东苑街是这样的吗。杨懿好像回到了自己记忆中的地方,掉漆的粉墙泛黄,街旁一棵柳树已经落叶,现在只有枝条垂下。四下寂静无人,那家蛋糕店就在街道的深处。
虽说是蛋糕店,但并不像平时在城市里能见到的那样高档优雅,不如说只是一户普通的乡下人家的客厅——铺着瓷砖、并且有人认真打扫,因此看起来干净整洁。杨懿在门外站了一会,发现客厅里并没有人,于是敲了敲敞开的大门,这时才从客厅更里面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应门的声音。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比杨懿稍微年轻一些的中年妇女,也就是郑凛晖曾提到过的穆倾然,她的五官端庄,即使年龄已经有五十多岁,看起来依旧很漂亮,外套朴素淡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乡下的女子。
“是要我帮忙做蛋糕的吗。”穆倾然一边走出来一边说,她见到杨懿,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这加深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但使她看上去更加动人。
杨懿也报之以微笑,同时告诉对方自己的来意,穆倾然似乎很乐意见到她这样直白的表述,这么说道:“街坊邻居几乎都来问过我这件事情了,但几乎都是抱着窥探一般的心理来问的,用寒暄语气和客套的谄笑作掩饰,实在让人心里不舒服啊。”
杨懿心里一惊,她好像没有想到穆倾然的性格和她出奇地相似,她的动作也在无意识间变得放松下来。
“我的儿子他坚持令郎是无辜的……他认为一定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原因促使了穆棕做出这样的事情。”杨懿很坦率地说出这些,她不出意料地看到穆倾然的脸上露出了欣赏的表情。
穆倾然邀请杨懿坐下,她走到客厅角落摆放的一张桌子面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往蛋糕胚上挤奶油裱花,她问杨懿喜欢什么水果。
“草莓、芒果、蓝莓……”杨懿说着一般蛋糕上都会有的水果名称,她看着穆倾然开始削芒果,便走过去帮她一起做。
“我也没有探究过穆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时抱着脑袋,只是自顾自地说自己在湖里见到了不能说的东西。有人想问他湖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不能说出来?他只是一个劲摇头,眼神里全是恐惧……”穆倾然慢慢说着,可是语气就好像是在介绍别人的事情。
不能说的东西?在旧湖里?杨懿觉得十分荒谬,但她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再了解到更多,就算何余晋可能对这个结果不满意也没办法,更何况她现在对穆倾然本人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
看着水果被装点到奶油上,杨懿帮着对方切开11寸的蛋糕,她们每人拿了一小块,穆倾然说:“平时没人来买的时候,我就做给自己吃,趁我现在还能吃甜食,我决定让自己开心一点。”
杨懿笑着说:“你很喜欢自己的生活,你做的蛋糕也很好吃。”
两人就这么一边吃甜食一边聊了很久,她们都对彼此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月亮早已落下,而太阳慢慢升起到天幕中央,东苑街依旧像来时那样安静无人,穆倾然带着杨懿来到客厅后方的院子——几乎农村每家每户都会有——前者在院子里摆了很多盆栽,有君子兰、芦荟、文竹和仙人掌。
“可能年纪大了就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吧,有它们作伴我就很幸福。”穆倾然看植株的眼神就好像是看自己的孩子,这时杨懿突然想到穆棕,有穆倾然做自己的母亲,那孩子恐怕也不会是什么流俗之人,那对他而言,在被刺激之下做出违法的事情就显得更加奇怪了。
杨懿问:“你为什么不问我来自哪里、我是谁,还主动请我吃你做的蛋糕呢?”
穆倾然说:“就算问得再多也不能加深我对你的了解,那还不如我们一起做点有意思的事情。我带你去散步吧。”
旧镇的人口好像变得越来越少,街上也几乎再也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偶有拖拉机驶过发出嘈杂的轰鸣声,在更靠近田野的地方随处可见水牛、绵羊还有野鸭。两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镇上有段距离了,秋日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在午后尤为澄澈,杨懿和穆倾然并排走着,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安宁和平静。
“对了,你的名字是什么?”穆倾然这才想起来问。
“杨懿,杨树的杨;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的懿。”她回答。
穆倾然顿了一会,开口道:“你刚刚说的,是一句诗吗?”
杨懿回忆了一下,告诉她这句诗出自《诗·大雅·烝民》,自己想到就拿来用了。“我以为你听说过这句诗,因为你体现出来的气质和谈吐给人一种读过很多书的感觉。”她解释道。
穆倾然笑了:“也是,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其实我很少读书,我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过着自己平淡的生活而已。”
杨懿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但没有说出来。
看到穆倾然走在这条路上那种自在悠然的样子,杨懿猜测她说不定经常来这里,或者说沿着这条路线散步可能是她每日的惯例。
“我们到了。”穆倾然忽然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