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拉着岑念景的两名军士此时也松了手要向顾邵行礼,岑念景痛得浑身无力,便跪着向前倒去。
顾邵见状快步走来,在岑念景将要倒下的那瞬间弯下身环抱住了她。
看清来人后,岑念景便昏死了过去,趴在了顾邵的肩上。
顾邵轻轻揽着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缓缓站起身,即使知道她已毫无意识,也怕再让她疼痛一丝一毫。
“你们是自裁还是我来?”
一众军士皆跪着叩头求饶。营账门又被掀开,顾厉和随从走了进来。
见到地上戴筱筱的尸体,顾厉眼睛也不眨道,“太子殿下,本王此次出征西南可是父皇指派,您不在长安处理政务,却跑到这里闯我军营,所为何事啊?”
顾邵只觉得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肩上,余光一看,是顺着岑念景的头发流下,心里一惊,也顾不上和顾厉纠缠,只是朝着帐门的方向走去。
顾厉立即伸手拦他,却见他一手环抱着怀中女子,一手从袖中拔出短刃,直指自己而来,忙连退几步道,“太子,本王奉旨领兵,你若带走敌军首领,本王定上奏朝廷。”
“好,我不带走她,就在军营里。”顾邵收了短刃,抱着岑念景走出了营账,去了军医的营账。
几位军医见这血淋淋的惨状,忙取了药箱来给她包扎,一位女医撕开岑念景肩头的衣物,见到创口便叫道“不好。”
其他人也围看了过来,见她伤口青黑,中毒已深。
女医赶紧拉了岑念景的手来听脉,摇了摇头,对顾邵道,“殿下,此女中了南丹族的毒虺,且未及时治疗,现毒已扩散了。”
“毒虺?”顾邵面露忧色,随即又道,“我记得书上记载蠵龟或玳瑁血可解此毒,可当真?”
“确有此事。可如今这两物都珍稀难寻,小人听海边的渔民说以前有人是潜到了海底礁石处才见过一次,若说活捉此物取血,这近年来倒闻所未闻。”女医说着看了看其他医师,他们也纷纷点头,还有一人道,“蠵龟与玳瑁都在深泽之中,前朝偶有渔民想抓,却往往丧命于深海,殿下千万不要以身犯险啊。”
“你们能保她活多久?”顾邵已决意要去最近的南海寻找蠵龟与玳瑁。
“我们先将生脉散让她服下,再以鹅抱解毒,应可让她七日内性命无碍。”女医肯定道。
顾邵点头,“你们照顾好她,七日内我定回来。”
说话间,被灌下汤药的岑念景已经有所醒转,顾邵走近榻边看了她一眼,正要走,就觉得自己的外衫被拉住,回头一看,那面色苍白的女子正拽着自己的外衫一角。
“景儿,我很快回来,你不会有事。”顾邵的脸上看不出过多波澜,内心却为此疼痛难忍。
“太子不要为了我,”岑念景气息很弱,还是坚持说完,“断送前程。”
顾邵怔住,只是将女子拽着自己外衫的手拉下,放到被中,转身走了。
走之前顾邵又去找了顾厉,留了一句话道,“若我回来时,她未活着,你便等着全军陪葬。”
待顾邵走后,顾厉才恢复了神色,有些愤恨道,“他嚣张什么?”又对身边的随从道,“怎么秦穆没跟着他,还是在哪里盯着我们呢?你快去查查!”说着又左顾右盼,坐立难安。
等查明了顾邵此行确实是孤身前来,秦穆从他还在长安时便被派去别的地方做事时,顾厉才放下心来,同时将早已拟好的军情报交给军士,令他送回长安,交到北帝手中。若北帝得知顾邵无召离京,还私闯军营,定会严惩。
接着,顾厉又去营账里看了看岑念景。
“她现在如何啊?”顾厉漫不经心地一问。
女医上前回话道,“性命无碍。”
顾厉点了点头,出了营账便让随从去请南蛮诸国领将前来议事,
“如今我们手里拿着南军的领将岑氏,若能得她归降,倒是好办,可惜她是根硬骨头。”顾厉叹了口气。
那南蛮领将道,“我有一计,请殿下参详。现在交州是荆州军驻守,西南军则在越州。若我们利用岑氏分裂两军,那取下交越两州还是易如反掌。”
“如何分裂两军?”顾厉忙问道。
“荆州军以岑氏为首,完全不听西南领军的指挥,如果我们以岑氏要挟荆州军,他们定不敢造次。”
顾厉听了,点头道,“他们只能退守,不敢强攻。”
“不错,可西南军为了守住城池,定会攻打我军,如此以来他们两军相斗,我们便坐享渔翁之利。”
“甚好甚好!那我们便依计行事!”顾厉听完已胸有成竹,令人前去交州通知荆州军,岑念景在他们手上,令他们将驻扎的营账后退五十里。
在交州边界驻扎的荆州军得知此事,果然立即退兵。
此事传到越州,西南军随即传书来令荆州军不可后退;荆州军则传书去西南军请一同与南蛮和谈。沈焕与许瑕观此时才知岑念景已被南蛮诸国掳走。
“这事可真是蹊跷。”许瑕观沉着脸色,对沈焕道,“岑素之前才和敌军有联系,现在他们竟能捉了岑念景,还以此为要挟,令我等退兵?”
沈焕听了倒是惊讶道,“难道你怀疑岑氏?”
“这还不明显吗?若不是岑氏与敌军勾结,荆州军怎会在大捷后连退五十里路?”许瑕观又道。
沈焕却不太认同,可一时还找不到证据,只能道,“我们尚未了解其中详情,不能过于武断。”
“怎么,你还真要令西南军一齐退兵?就算皇上在此,亦不会为了昭容一人牺牲两座城池。”许瑕观正色道,“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控制荆州军,保护越州。”
沈焕愣住,觉得眼前此人十分陌生,但许瑕观持有西南军虎符,可调配兵马。
于是西南军得知岑念景被虏所作的第一件事是假意要与荆州军领将和谈,然后趁他们求救心切,又倾全军之力将荆州军的几位领将抓了起来,控制荆州军。
顾厉得知此事也只能拜服许瑕观的手段,此时距离顾邵离开西南已过去了两日。
岑念景已恢复了意识,头上的伤口和腿伤都被包扎好了,只是她一想到父亲故去,便心郁难解,什么也吃不下,更显憔悴。
这日顾厉命人将岑念景从军医营账带出,医师们亦不敢阻拦。
军士们已搭好了移动的军事高台,将岑念景绑在高台之上,震慑南军。
这一绑便是一日一夜,西南军和荆州军无人来救。沈焕虽有心救人,可许瑕观严令不准,他亦不能违反军令。
时值深秋,西南一带到了夜里亦是寒风凛凛。岑念景被冻了一夜,加上身上伤口未愈,到了第二天已经奄奄一息。
顾厉和南蛮领将来了高台,以为岑氏已经昏死过去,便令人去抬水。
“看来西南军决意牺牲此人了。”南蛮领将感慨道。
“荆州军已被他们收入囊中,我们倒像是为他人做了嫁衣。”顾厉笑道。
“只要她在这里一日,南军士气定然受到影响。”
两人说着,去抬水的军士把冷水泼到了黑衣女子身上,她一阵激灵,才缓缓睁开双眼。顾厉与那领将所说的话早全落去她耳中。
此时西南军营中沈焕还在与许瑕观辩论之中。
“岑氏若是死于南蛮军中,荆州军定会为她报仇,归顺我西南军,一齐攻打南蛮诸国。”许瑕观此言一出,听得沈焕心寒道,“你不想救她的原因是怕荆州军为她造反?”
“她已得知岑素的死讯,南帝诏她回京就是不想荆州军生事。我的决定都是为了南国安定着想。”许瑕观依然振振有词。
沈焕怒而出账,自己单枪匹马去往敌军高台的方向了。他刚到,便被眼前的惨状刺痛了内心。
高台上绑着一个苍白如纸的黑衣女子,她紧闭着双眼,头上的纱布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右肩与左膝都缠着纱布,身上处处是伤。
守卫见有人来,忙回去禀告顾厉。
沈焕正等着敌军领将前来,又见后方来了一队人马,心里喜悦,以为是许瑕观良心发现,待他们走近了才发现不是西南军,是裴允领着一个营的忠州军。
听到马蹄声,岑念景缓缓睁眼,远远见到裴允的身影,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晃了晃头再次睁眼,用尽所有力气大喊了一声,“裴大哥。”
这可能是沈焕这一生听过的最凄惨的喊声,他当即湿了眼眶。
裴允遥遥听见,快马加鞭,大喊道“景儿,别怕!”他在忠州听说了西南的战事,又听闻岑素身亡的噩耗,未等调令,就擅自带了一个营的军士前来,没想到岑念景已狼狈至此。
南蛮的领将得了顾厉的授意前来,羽林军已布满高台,搭弓拉满了箭。领将对着南军喊道,“谁人上前,我便斩断绳索,万箭齐发。”又令一个军士举刀站在绑着岑念景的绳索边上。这高台足有七米之高,若是往常岑念景可能还可以轻松踩着主梁跃下,可她如今重伤在身,若从高台跌下必死无疑。
裴允也只能勒马于前,和沈焕一齐止步。
“要怎样才能放了她!”裴允对着南蛮领将喊道。
领将回道,“西南军退出交越两州。”
裴允急着直打转,他一向性急,眼看着岑念景挂在高台上受苦,也想不出办法。沈焕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那绳索一断,岑念景香消玉殒。
“杀了我。”
裴允和沈焕听到那高台上的喊声,同时抬头,见黑衣女子用力一笑,又重复了一遍,“杀了我。”声音虽低,但两人都听见了。
此时的岑念景被悬挂了一日一夜,又过了一个上午,身上早没了半分气力,头顶的伤口剧痛,仿佛有一条鞭子不断抽打着她的颅顶,肩上的伤亦是阵阵钻心的痛,这些令她竟不觉得断腿的疼痛和那承受着全身重量的手腕疼痛。
可她何止是伤口疼,心更疼,在此处一日一夜无人来救时,岑念景已明白了。
荆州军终于落入许瑕观的手里。许瑕观代表的,正是建康的授意。
如果王演不想这么做,他何必给许瑕观如此大的权力。
听了顾厉与南蛮领将所言,更坐实了她的想法。
“裴大哥,我好痛啊。”女子的声音不再像前面的喊声那样高昂,听起来备受折磨,痛苦不堪。
裴允听了如鲠在喉,眼角不觉已湿润。
“是我无能。”裴允垂下头半晌,抬起头只能搭弓拉箭,瞄准了岑念景,尽力稳住颤抖的手,想尽快结束她的疼痛。
沈焕忙伸手想拦住他,却也来不及,那羽箭已经射出。
高台上的南蛮领将亦没料到裴允如此动作,只是愣在原地。
众人皆屏息看那羽箭直飞向了岑念景,就在那千钧一刻,另一只金羽箭从后飞来,射穿了裴允的羽箭。
两个骑着大宛马的人疾驰而来,见他们穿着北国的军服,南蛮领将亦不敢令羽林军发箭。
一人在前直奔向高台下方,一人在后又发一箭,那绑着岑念景的绳索应箭而断,她从高台上迅速落下,被这前面一人接住。
“原来是秦穆的箭,我说怎么射穿了。”裴允擦了擦眼角的泪,看清了来人,心中大喜。
岑念景在坠落之时,眼前浮现出这一世初见到王演时的情景,是那年春天的秦国公马球场,那个落落穆穆,不怒自威的黑衣少年向自己走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流下泪水,闭上双眼,希望就此结束此生苦痛,却又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景儿。”
女子睁眼时,正午的眼光明晃晃地,让她一时看不清楚,再仔细一看,眼泪又夺眶而出。
“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顾邵见她醒转过来,松了一口气。
秦穆此时也已跟了过来,凑近看了女子一眼,见她脸色如此差,也不敢和她说话。
高台之上,南蛮领将已认出顾邵,便朝他喊道,“北国太子,把人放下!”
裴允和沈焕急忙下马,朝这里跑来。
顾邵没空搭理他,只是从身上取了两个玉瓶,递给跑到身边的裴允,道,“念景身中箭毒,此为解药,需以瓶中之血为药引,和鹅抱煎服。”
“多谢太子赐药。”裴允忙收下药瓶。
顾邵这才将怀中之人亦放入裴允怀中,交接之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女子一拉,心里一痛,低头看她,正看见她眼里的感激。
“太子,我...”裴允看了看怀里的人,奄奄一息,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气了一般。
“我还要回长安复命,她和我一起,恐有危险。”顾邵看着裴允,接着道,“我想你会保护好她。”说着看着岑念景,见她正戚戚然地看着自己,只能狠下心转头。
裴允点点头,便带着岑念景转身上马,带着忠州军和沈焕一同折返。
见他们已走,顾邵才想起刚才情急,有件事忘记告知岑念景,想了想也只能先处理眼前之事。
此时南军已退,高台上却多了许多北国的军士,将南蛮领将和南蛮军押解了下来。
顾厉此时才从营账快步走出,见到顾邵便大嚷道,“你私自调遣长安军至此,若是父皇知道了,定要治你死罪。”
“想活着回长安就闭嘴。”顾邵镇静从容。
北帝病重,召见九位皇子回长安。顾邵本不该于此时离开长安,他先封锁了消息,早早令人围了皇宫,再假传军情,以西南战败为由,亲领长安军前往西南迎接汝南王回长安。
顾厉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传回长安的信一张也未曾传到北帝手中。等他回到长安才知北帝已经拟好传位诏书,将传位于太子顾邵。
这几年顾邵清除了不少姜氏在朝的党羽,因此顾厉也无力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