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华人的自我形象

在“自我”这个视角中,华人的形象可从“华人身份的自我表述”和“他人眼中的华人形象”中构筑出来。

展示空间里以几幅巨型的人像照片,呈现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华人,如何透过在相馆所拍摄的人像,表达心中最想要他人(其他华人、非华人或远在家乡的人们)看到的形象。在照片中,服装、配件、姿势、场景与道具等(象),都反映出他们对传统价值观念的认同和对高层次中华文化的向往(意)。因此,我们在画面中看到,一位身在加拿大而识字不多的厨师,手持折扇与书卷拍照;一位在阿拉斯加的女劳工,则身穿丝织华服,以精致的家具为背景,力使自己化身贵妇。

此外,为了赢得异文化圈人士的认同,或向外人宣告自己曾/正在中国以外的世界各地生活,华人们也会在照片中试图表现时髦感或洋化的痕迹,所以他们拿着欧洲高级怀表、巴拿马帽,或放弃长袍马褂,改穿西服,甚至剪去辫子。不过,这样的人文图像,也充满了异文化之间的组合与拼贴,是故,照片中的华人可能身穿唐装、足蹬西式皮鞋、双手在膝上抓了顶巴拿马帽,欧洲地毯上置放着中国花瓶和新加坡特有的热带植物,等等。然而,这样的人物形象也同时传达出华人在离开中国后,身处他者的文化圈中,所必须面临的取与舍。

在这个展示场域里,“镜子”是一个重要的审视媒介,它宣告着映照影像的观点——无论是自己心中的或是他人眼里的,于是多变的华人形象会从“镜子”里反射出来[4]。鲁妙子(2005:20)在谈此部分的呈现方式时,就认为它设计新颖、效果特出,并进一步解释,这些照片“以落地镜子反射漫画和电影方面的图像,营造外在观念包围自我内在观点的视觉感”。事实上,映在镜子上的,除了有图片上的各类华人形象,还有参访/研究者本身。如此一来,就制造了人文图像跨时空对映的可能,在今昔比附之下,生发出更多的参照点与思考点。例如观看者(华人/非华人)当下是以什么眼光或立场审视这些图片?具有华人身份的参访者是如何在镜子前面展现自己的华人身份的?或者,在镜子里面发现自我与同伴有多少华人特质?如何赋予华人身份历史传承与现代意义?等等。此外,由于参访的路径也是一个空间移动的过程,因此也有研究者认为,在落地镜子阵中游走,偶尔会产生方向上的迷失感。这种由空间迷走影射华人身份认同的不确定性,或许也是当初策展时所欲营构的感官激活。

即使早期华人致力在影像中展现自我,然而他人的观点也像一面镜子,华人形象在他人眼中所反射出来的,很可能是被扭曲或丑化的,这部分大量地表现在西方讽刺漫画、卡通或电影角色(剧照)中。其中一幅讽刺漫画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华人男性,斜眼宽鼻、牙口不整、长辫毛躁、只手遮天,他所遮住的是制造业、服务业,而他那只被放大的右手背上,还被刺上了“MONOPOLY”(垄断)的字样。其余画作也多半将华人塑造成贪婪、剥削、掠夺的负面形象。其实,这种图像也投射出“西方人认为会被人数众多、耐力惊人的华人社群所吞噬的担忧”(馆藏文案)。可见,非华人对华人的刻板印象难以转变,而面对不同程度的困境甚或种族歧视,华人发展出两个自我居处的方向,对此,馆方说明:“一是更加凸显自己的华人身份,甚至试图抵抗这种被丑化的形象;另一种则是隐藏或压抑自己的华人特性。”但无论如何,华人的身份认同的确有可能随着外在环境的影响而改变。

王赓武(2005:181)在谈有关所有华人共享的特性时就说:“华人是什么,众多这样的人需要对认同和含义作出判断。”并认为,在本质上,此问题在某些时候对中国以外的多数华人,特别是曾经历他人歧视的华人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还与以下几个重要问题密切相关:

不同的移民社区是如何因应其接纳国的要求而变化的?为对付他人的民族意识而正在形成的是何种民族认同?华人民族主义对中国以外的华人少数民族是否依然具有某些意义?(王赓武,2005:182)

他以旧金山湾区的华人为例,举出一些值得深思的现象:

在当地出生和受教育的年轻人通常选择同化并试图成为“无形人”,以求将种族歧视的威胁减少到最低程度。然而,与在中国的亲戚的牢固联系提高了某种中国情结。(王赓武,2005:194)

说到“同化”(assimilation),陈志明则在《国家疆界、华人文化与认同》一文中,提出“本土化”(localization)的概念及其影响因子:

生活在一个国家的华人总会受到国家政策、民族间的互动以及其他“国家文化”的影响。移民在一个新的国家,他们或者他们的后代会有本土化的过程,而这种本土化通常表现在他们的文化认同和族群性认同。……生长在一个国家的华人与另一个国家的华人是有文化和族群意识上的差异,甚至在同一个国家里,不同程度本土化的华人也有不同的文化认同与华人意识。(陈志明,2008:163)

他也在论文中提供了一个观察指标,也就是“语言”。会讲该国的主要语言,标识着生活在当地的华人的本土化程度与认同问题,这其中还包含能使用双语、能讲华语却选择不讲,或是只会讲该国语言而不会讲华语等情况。陈志明(2008:163-164)以美裔华人为例,说明有些较本土化的美裔华人,在美国日常生活中并不强调他们的华人认同,仅以美国人的身份与其他美国人相处,但到了其他亚太地区后,往往会意识到自己的华人身份,甚至要试图解释为何身为华人却不会/不太会讲华语。另有一些本土化美裔华人到了中国以后,反而意识到他们是美国人,与中国人不同。可见,华人身份认同的问题,还必须考虑另一个变因,即他所处的时空环境(场景/cont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