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学习的故事

1955年,我告别了速成中学的教师岗位,来到中国人民大学求学。当时我的专业是政治经济学,一开始设在国民经济计划系,第二年单独成立经济系。入学之后,我简直是如饥似渴,特别迫切地抓紧时间学习,充分利用课余时间读书,一点儿也舍不得浪费。

当时中国人民大学的外语课只开设俄语,其他外语都没有。那时学苏联,来的苏联专家都用俄语讲课,听不懂,有翻译来翻。学俄语我有一个小小的优势,就是我在扬州工作的时候,中苏友好协会苏北分会从哈尔滨请了一位“白俄”——十月革命时流亡到中国的俄国人,来教俄语。我当时对学外语是梦寐以求的,所以学起来非常认真。那个“白俄”老师看我学习很认真,也注意到我,常常让我回答问题,特别教我跟他学习发音。当时这些流亡的“白俄”很多是原来俄罗斯的贵族,在语音上特别讲究,我跟他学习后在俄语发音上有不小的收获。

进入人大,我以为大学的俄语一定很难。听了一学期课,课程内容我过去几乎都学过。这时我猛地生了个念头:能不能要求免修俄语?我把这想法跟老师一说,老师说人民大学还没有过免修俄语的。我又把我入学前学俄语的情况告诉老师。老师拿出材料让我读,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比较顺利地读了,问题也答上来了。老师就跟我说:“你能不能自己写个书面报告送上去,请领导批一下。我们当教师的没有这个权力。”于是,我就写了要求免修俄语的报告,由系办公室转报学校。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要经校长亲自批,因为当时没有先例,学校教务部门也不能做主。我的报告报给了吴玉章老校长。吴老看了报告之后,指示对我进行考试。俄语老师对我进行了口试和笔试。考过以后,过了一段时间,报告批下来了,同意我免修俄语。

免修俄语后,我想这下好了,有时间学英语了。可是找遍全校外语课堂,竟然没有英语课堂。当时刚解放不久,书店里也没有英语教科书。后来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外文书店找到一本苏联编的英语教科书,是用俄语解释的。我看了看,觉得还可以凑合着用,不懂的地方再翻词典。但有一个问题就是发音没办法,我不会国际音标,自学英语不会国际音标就没办法拼读单词,更不要说背单词了。苏联编的英语教科书的每个新词都用国际音标标好,大部分音标英语和俄语都用,这好办。但是少部分音标是英语特有的,我就没办法了。不会的怎么办呢?当时我就问教我们的俄语老师,能不能介绍一位老师教教我英语的国际音标。俄语老师看我确实想学,就给我介绍了一位老教师。这位老先生一看有这么个小青年找上门来学国际音标,就很热情地教我,尤其着重教我学好英语特有的音标。这样,学会了国际音标,也就可以读单词了。我就这么开始拼读并记忆英语单词,开始阅读苏联编写的英语教科书。但这时我学的英语真是“聋子”英语、“哑巴”英语,既不能听,也不能说。

1959年,我大学毕业留校工作,正好高鸿业教授两年前冲破重重困难从美国回来,到中国人民大学教书。我们同在一个教研室。当时他想读《资本论》,并想学俄语。他提出他与我互帮互学。当然,我知道,他教我学英语有足够资格,可我没有任何资格教他俄语。后来我们商定,都以自学为主,有问题就一块儿讨论。当时我讲授经济思想史课程,不会英语还能凑合。后来让我教西方经济学,不会英语根本不行。当时教研室那么多人,就高鸿业和我两个人教西方经济学。高鸿业在美国学的经济学,拿到的是美国经济学博士学位,又在美国当教授教经济学。我跟他相比,差得太多。这就使我更迫切地感到需要掌握英语和西方经济学。我们两人长时间相互帮助,后来就合作编写西方经济学教科书。1988年出版我们合编的第一部教材《现代西方经济学》(上、下册),这本书也是国内出版较早、影响较大的一部西方经济学教材。我是沾了他的光,他是第一作者,我是第二作者。人家都知道高鸿业是从美国回来的,他编的西方经济学应该是可靠的,所以这书也很受欢迎,从1988年到1998年十年间印刷11次,后来经过修订,又发行了第二版。我们编的《现代西方经济学》不是照搬西方的,而是在原原本本介绍西方的西方经济学之后,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加以评析。这本书入选了国家教委高等学校文科教材。

我上学的时候兴趣挺广泛,什么都想学。1956年,中央广播乐团第一提琴手每周末都到人大来义务教学,给大家讲怎么拉小提琴。我对此特别有兴趣,每次都听。后来就从伙食费里攒钱,打算买一把小提琴。新琴买不起,我就到旧货市场买了一把旧琴。那位提琴老师还对我说:“你买的那把旧琴很不错,还是个名牌!”并说买新的不一定比那旧的好。其实我也不懂,算是误打误撞上的。就这样跟他学了一段时间小提琴。

过去我还学过一段时间钢琴,那是我在苏北区机关学校工作的时候。当时机关占用了教堂的一部分房子,给传教士留下了生活用房。教堂有一位法国修女,每天下午5点左右在厅里弹钢琴,弹得挺好的。我正好那时候下班。我在读师范学校的时候学过风琴,现在听到弹钢琴,觉得比弹风琴好听多了。所以我下班后常常站在那儿听。我听了几次后,她注意到我了,问我:“你对钢琴有兴趣?”我说:“很有兴趣!”她还问我会不会五线谱,我说我在师范学校学音乐课时学过五线谱。她一听我会五线谱,就从琴架上拿起乐谱,让我试读。我读了之后,她挺高兴的,说:“行。我教你钢琴吧!”她教我大概有一年多一点。

到中国人民大学之后,没想到学生会竟然有一架钢琴。钢琴一共两把钥匙,一把给了我们同班来自上海的一位女同学,她家境很好,小时候家里就有钢琴教师专门教她。人大学生会理所当然地给了她一把钥匙。这位同学还帮我借了一把钥匙。那时候上晚自习都在教室里,到时间统一关灯,想再看书都看不了。我在晚上下自习之后,便摸黑去学生会把钢琴打开弹一弹,晚一点回宿舍。就这样挤时间去过过弹钢琴的瘾。现在经济条件好了,我就自己买了一架钢琴,想弹就弹。反正当时上学确实是什么都想学。除了这些业余学的东西外,我在校期间学习成绩也都不错,还得过吴玉章老校长亲自颁发的中国人民大学优等生奖状。

后来留校工作了,我在逐步熟悉西方经济学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在知识结构上最大的缺陷,除了英语之外,就是数学。西方经济学中的数学是很多的。西方经济学分初级、中级、高级,到了中级经济学,数学就多了。到了高级经济学,要不认识字,打开教科书就可能误以为是数学教科书。所以,为了从事西方经济学的教学和研究,必须把数学知识补上。我在大学本科时也学了一点高等数学,但非常简单,现在根本不够用。在继续学数学这件事上,我要感谢我的老伴刘天芬,她在北京邮电大学教数学。我跟她说:“行了!你除了到学校上课,在家里还要再给我上课,当家庭教师吧!”她教我数学也很严格,要求必须做作业,做了之后她给我批改,一定要我老老实实地学。要不是她帮忙教我数学的话,我也搞不了西方经济学。我的好多知识就是这样东学一点、西学一点地学来的。

20世纪80年代末,我作为高级访问学者在美国待了一年。除了研究西方经济学的最新发展外,我也想在英语口语方面能有所提高。所以我就鼓起勇气到我去的那个学校外语系中文专业找有关人员,作了个自我介绍,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很想学英语,想找几位美国同学帮助我学英语,作为回报,我教他们学中文。我还提了要求,这几位学生必须是美国出生的,发音标准。没想到,报名的美国学生还挺多,他们想跟我学中文。他们也挑我,问我是不是北京人,我说:“说老实话,我是江苏人,但我在北京已经很多年了。”从1955年到北京算起,我确实在北京已经待了很多年了。美国这所大学教中文的是来自台湾的老师,他帮我说话,说:“他普通话的发音比我还好!”这也是实话。这位老师说普通话(他们叫“北京话”),发音还确实有点不如我。他这么说了之后,报名的人就更多了。后来我挑了五个,这样周一到周五,每天一个人,下午两节课结束之后,就来我的办公室,用一小时互教互学语音。美国学生也很严格地分配时间,看着手表,前半个小时教我英语,到时间就换作我教汉语。这样双向交流,大家都不花学费,也都有收获。可惜的是我年龄大了,当时都57岁了,听说能力很难有很大提高。所以我常想,要是年轻一点的时候来就好了。

我的知识是杂七杂八地凑到一块儿的,都没有机会系统地学习。后来我带博士生,他们有的曾误以为我是博士。我说:“我什么‘士’也不是。不仅不是博士、硕士,我连学士学位都没有!”我毕业的时候只发了一个本科毕业证书,没有学位证书。

我学计算机也是这样。在美国那一年,看到美国教授已经普遍使用计算机,这使我萌发了回国后也要学计算机的念头。回来后,我们学院办过很多届计算机培训班,但都通知年轻教师去,根本不叫我们这些老年教师。老年教师有的也觉得自己老了,大概学不了那个东西了,也就不坚持要去。我却认为不会有学不了的东西。但是,我也不好意思挤进培训班,如果到时候跟不上学习进度,拖人家后腿,那多不好啊!可是我又非常想学。当时我想,要学的话首先要有计算机,先把计算机买了再说。买了之后,我连开关都不会啊!怎么办呢?我就去逛书店,买计算机自学教材。前前后后一共买了计算机文化基础、入门篇、简明教程、自学教程、学习捷径、实用教程、办公应用篇等10本书。我按图索骥,一项一项地照着书上说的操作。记得第一次完整地打出一句话的时候,真是高兴极了。

此前,我们系最早用计算机的一位博士生知道我想学计算机,曾劝我说:“您这么大岁数了,我劝您别学这个了!”后来这位博士返校时碰巧看到我正在计算机上写文章,而且用汉语拼音敲键盘的速度还不慢,颇有点惊讶,说是过去对我的自学能力估计不足。

我能学会打字还有个原因。1958年,我们的老校长吴玉章是政务院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汉语拼音方案制订出来后,首先要得到文字改革委员会的认可,然后向全国推广。当时要搞汉语拼音方案的教学试点,除了在外地,吴老说:“在咱们人大也搞个试点。”说来也巧,正好让经济系做试点,又正好让我们班做试点。我就跟着学。老师挺会教的,在了解我们班每个人从哪个地方来、操什么口音之后,就根据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的特点逐一纠正发音。学汉语拼音对我帮助很大。当时学过之后,除了查字典注音外,不知道还能怎么用。没想到几十年后在计算机上用上了,在手机上也用上了。现在我都在计算机上写作,在计算机上处理来往邮件,在计算机上查资料,在计算机上修改博士论文,还在计算机上翻译。这样就大大提高了效率,节省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