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化后的第三天是我的头七了。
头七的清晨,细细雨霭像铅灰的薄纱,密密麻麻的笼罩这个闷热的城市上空。
卫庄立在卫生间的镜子边戴上一副黑色的长筒皮手套,走出卫生间,打开好几日都未曾打开那间曾经属于他和我卧房的门锁。
他拖着黑色垃圾袋将衣柜中我叠得整整齐齐的孕妇装粗暴扯出,淡粉色的哺乳衣蹭过他手背的青筋,碎花裙、针织衫如落叶般倾泻而下,那件我生前最爱的淡蓝连衣裙,被他踩在鞋底揉出褶皱,领口绣着的雏菊在摩擦中绽出丝线,宛如泣血的伤口。
他又开始清理我悬挂在衣柜中衣服。双手并用粗鲁任扯下所有的衣服,那些衣架碰撞发出刺耳的叮当声,仿佛在嘲笑我曾经的存在。
“哗啦!”
白色羽绒服被狠狠甩进了垃圾袋,帽檐上的毛球在半空划出弧线。那是大二圣诞夜和李青云一起买的,李青云裹着同款蓝色羽绒服,笑着把奶茶塞进我掌心:“你穿上像朵会走路的棉花糖,风一吹就能飘到月亮上。”。
“嘶啦!”
灰色职业套装的纽扣崩飞,金属扣撞在衣柜角发出脆响落进垃圾袋。入职那天我对着镜子反复调整领结,幻想自己能像《穿普拉达的女王》里的安迪,踩着细高跟叱咤职场。如今西装裤被揉成一团,裤脚的折痕里还沾着我熬夜加班时洒的未洗掉的咖啡渍。
“啪嗒!”
灰绿条纹连衣裙砸在垃圾袋边缘,荷叶边领口像受伤的蝴蝶翅膀。第一次穿它去公司,邻座的王姐惊呼:“像刚毕业的大学生,眼睛亮得能装下整片星空。”可如今我曾经的青春和憧憬都踩进尘埃。
“咚!”
红色毛呢大衣重重坠进垃圾袋,婚礼上卫庄炽热的低语还在耳畔回响:“你比映山红还美。”此刻他揪着衣领,像拎起一团脏抹布,绣着金线的盘扣在拉扯中崩落,滚到床底再没了声响。
一件件衣物如被宣判死刑的囚徒,接连坠入漆黑的垃圾袋。
我残破的灵识在半空无声的嘶吼,可卫庄的动作愈发利落,最后一抹衣角消失的瞬间,仿佛连我存在过的温度,也被永远封进了那个将和腐臭为伍的垃圾袋里。
衣柜最后一声柜门合拢的闷响还在空气里震颤,卫庄已经转向梳妆台。
“哐当!”
梳妆台被连根拽起,镜面映出他扭曲的脸。木质抽屉在半空炸开,像被剖开的果实迸溅出零碎的过往——褪色的蝴蝶结发夹、缠绕着发丝的皮筋,还有那个暗红天鹅绒首饰盒,骨碌碌滚到卫庄脚边。
他弯腰捡起首饰盒的瞬间,我残破的灵识剧烈颤动。
首饰盒盖弹开的刹那,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拮据婚礼上,他将锆石戒指套上我无名指时,指尖还带着颤抖。
而那条沉甸甸的黄金手链,是我攒了三年的零钱所买,在寺庙祝诵经声里虔诚求来的护身符。
卫庄嗤笑一声,看都没看一眼,锆石戒指就被他毫不留情的扔进垃圾袋中。
当他的手指触到黄金手链,瞳孔突然收缩,那抹金黄似乎勾起了什么,他反复摩挲着链身刻的“平安”二字,脸色阴晴不定。
“那是我的!”
我无形的嘶吼在虚空中炸开。
我的灵识疯狂撞击着束缚,只见手链突然泛起微光,温热的触感穿透虚无,有股强烈的力量帮我从黏附的死亡证明纸张中挣脱出来了,我自由了!
而卫庄浑然不觉,随手将手链塞进裤兜,又粗暴地扯下床单,布料撕裂声中,我的所有痕迹正被逐一抹去。
最后卫庄拖拽黑色垃圾袋诡异而邪魅走进客厅,头顶的吊灯突然轻轻作响。
“韩圆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吗?”
沙发阴影里,卫庄妈妈枯瘦的手指抠着扶手,浑浊眼珠像两粒风干的桂圆核。
“连根拔了。”
卫庄甩下沾着棉絮的手套,满眼的狠厉。
卫庄妈妈突然凑近,假牙摩擦发出细碎声响:“那双鞋呢?”
“殡仪馆火化前就处理了。”
“橡胶底遇水打滑的配方,连厂家都查不到记录,哈哈......。”
真相如利箭贯穿我的残缺的灵识!
车祸前那场争吵、白纸上签字、意外保险、还有他递来的那双泛着冷光的新鞋……所有碎片在脑海轰然炸裂。
“畜生!你去死吧”
我无形的嘶吼撞碎空气,我疯狂冲撞着卫庄的躯体,却只掀起一阵寒意。
客厅的吊灯在我的嘶吼下爆开刺眼的蓝光,灯管滋滋作响,像极了我碎裂的心脏。
卫庄猛地撞翻茶几,玻璃杯摔得粉碎:
“妈!灯、灯在闪!是不是有鬼?”
他黑框眼镜滑到鼻尖,瞳孔里映着明灭不定的光斑,额角冷汗顺着镜框滴落。
卫庄妈妈抄起桃木拐杖猛戳地板,咚咚的声响有些故作镇定的强势。
“心虚!当年你爹走的时候,我守了三夜都没见鬼!”
灵识在愤怒中剧烈震颤,我死死盯着跳动的灯管,随着意念迸发,整排吊灯突然疯狂旋转,白炽灯光拖曳出妖异的光轨。
可当我凝聚全部力量扑向他时,虚弱感如潮水袭来,恍惚间又看见父母佝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仅存的半只眼睛,我咬牙切齿无声的怒吼:
“等着,血债血还,不能就这样便宜你们!”。
卫庄妈妈那双滴溜溜转满屋寻觅是否还有我遗留未处理痕迹的眼睛突显精光:
“卫庄,你不是网上约了旧衣回收吗?”
她歪斜的假牙间漏出沙哑质问。
卫庄眼神中那股死神来临的恐惧刚有所退却:
“约的九点到十一点,这些破烂,早该....”
“取消!”
老妇人又抄起桃木拐杖猛戳地面,像似要把心底恐惧彻底驱散似的。
“今个儿是韩圆头七,晦气东西留不得!”
她佝偻的脊背突然绷直,枯树枝般的手指指向窗外:
“去,快扔到外面的垃圾桶。”
远处乌云翻涌,闷雷在天际滚动,雨变大了,豆子般雨倾盆而下。
卫庄推了推滑到鼻翼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慌乱:
“这就去扔。”
他抓起黑色的垃圾袋,拿着一把黑色雨伞夺门离去,每走一步,袋中衣物摩擦的声响都像细碎的呜咽。
在卫庄妈妈的指挥下,承载着我无数回忆的物件被无情抛弃。
那件绣着雏菊的围裙,被随手丢进油腻的厨余垃圾桶。
承载着我青涩岁月的日记本,被狠狠塞进散发着腐臭的纸箱。
不到一刻钟,所有遗物都被分散扔进小区不同角落的垃圾桶,仿佛我从未存在过。
我残破的灵识在暴雨中疯狂穿梭,试图抓住那些被遗弃的碎片。
可每当我靠近,狂风就裹挟着污水将它们冲得更远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春节庙会,卫庄笑着为我戴上黄金手链;新婚之夜,他温柔地替我摘下发簪……而如今,这些珍贵的回忆,都混在腐烂的果皮和刺鼻的秽物中。
天空突然炸开一道闪电,这个城市瞬间蒙上一道明晃晃赤眼亮光,也将我破碎的眼眸照亮。
倾盆而下的暴雨不停的冲刷着地面,却冲不走我满心的怨恨与悲凉,就像七日前那场夺走我生命的暴雨,彻底浇灭了我所有的希望。
“圆圆,安息吧!这辈子命薄,下辈子就做洪福齐天的人吧。”
“咔嚓”天际炸开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将云层劈成两半,从那刺眼的白光中,传来悲戚而熟悉哭泣声。
“圆圆,我的孩儿...!”
妈妈,是妈妈的哭声!
潮湿的记忆瞬间翻涌,我拼命凝聚意念。
“妈!我在!我没走……我这就回家”
虚空泛起涟漪,残破的灵识如离弦之箭,穿透一千公里的雨幕,直抵魂牵梦绕的老家。
细雨裹着盛夏的闷热,在青砖黛瓦间织成愁网。
门口的香灰被雨水泡成泥浆,悬挂的白幡滴滴答答淌着水,像极了未干的泪痕。
我悬浮在低空,看着发小阿梅红肿的眼睛,听着二婶用袖口抹泪的抽噎声...。
这些看着我学会走路、考上大学的乡亲们,此刻正为我的早逝忙前忙后。
“起灵....!”吴大伯沙哑的喊声撕破雨幕.他枯瘦的手指攥着纸钱,骨节因用力而发白,黄纸被风卷着掠过棺木,在雨里旋出惨白的弧度。
“起咯...!”抬棺的四条汉子齐声吼出,檀木棺椁撞在门槛上发出闷响,王大伯后颈暴起青筋,孙大叔凉鞋陷进了泥里,沉重的棺木压得他们脊梁几乎折断。
“圆圆!我的孩啊!”
妈妈披头散发冲出门,泥水溅上孝衣。
她踉跄着要扑向棺木,却被爸爸死死拽住。
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窝凹陷如枯井,颤抖的手把装着遗物的塑料袋塞给堂弟韩铭:“烧给你堂姐……让她在那边体面些……”
半透明的袋子里赫然呈现染血的 T恤和那双让我摔倒横死的孕妇鞋,那些暗褐色的血迹,此刻像极了卫庄狞笑时勾起的嘴角。
我正要俯冲而下,突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藏青,李青云撑着黑伞从人群中走出来,镜片后的眼睛通红如血。
“叔!”
他走上前,伞骨被风吹得变形也浑然不觉。
“把鞋给我……我想留个念想。”
“好好...不嫌晦气,你就拿去吧!”
在爸爸老泪纵横的的示意下,韩铭打开了口袋。
李青云毫不在意的取出了鞋子,有力的指腹抚过鞋面上斑驳的血迹,忽然他将鞋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然后慢慢融入送葬的人群中。
送葬队伍蜿蜒如白蛇,纸钱飘落在泥泞的山路上,犹如夏日含冤而降的巨型雪花。
我望着棺木上的倒影,那只残破的眼睛里映出漫天雨幕。
原来我的一生,就像暴雨天转瞬即逝的闪电,在最灿烂的时刻,被无情地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