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镇,韩府。
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府门紧闭,连檐下喜庆的红灯笼都被换成了惨淡的白纸灯笼,在初秋的冷风中无力地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呜咽。
正厅里,一片缟素。白色的帷幔低垂,将原本富丽堂皇的厅堂笼罩在一种凄清冰冷的氛围中。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的浓烈气味,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腐朽味道。
韩员外穿着一身簇新的员外服,然而那象征财富和地位的锦缎,此刻却像是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呆呆地坐在主位上,背脊佝偻得厉害,仿佛几天之间,那个曾经精神矍铄、在青阳镇跺跺脚都要震三震的韩员外,就被无形的重锤彻底击垮了。他双手死死攥着太师椅光滑冰冷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可怕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他双眼空洞无神,直直地望着厅堂中央那口巨大的、尚未盖上盖板的黑漆棺木。棺木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套叠放整齐的、韩枫离家时穿着的锦缎儒生袍服,静静地躺在里面,刺眼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枫儿……我的枫儿……”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抽噎般的颤抖。短短几日,他两鬓的霜白已蔓延至头顶,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每一道都浸满了悔恨和刻骨的绝望。他不敢去想那日官差带来的消息,不敢去想那具烧得焦黑扭曲、面目全非的尸体……可那画面却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他曾无数次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他不务正业,撕毁他视为珍宝的丹方道书,用最严厉的话语逼迫他走上自己认定的“正途”……如今,那正途的尽头,竟是一具冰冷的焦尸!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柳氏瘫坐在棺木旁的地上,昔日温婉端庄的容颜此刻只剩下枯槁和死灰。她身上披着粗糙的麻布孝衣,头发散乱,双眼红肿如桃,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麻木的绝望。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件韩枫幼时穿过的旧衣,那是她唯一能找到的、还残留着儿子气息的东西。她将脸深深埋在那件旧衣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蜷缩成一团,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彻底凋零的枯叶。
整个韩府,沉浸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悲恸之中。仆役们垂手肃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脸上也带着哀戚。只有香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柳氏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声,在空旷冰冷的灵堂里回荡。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灵堂的死寂。一个穿着皂隶服色、腰间挎刀的官差,在两个神情肃穆的衙役陪同下,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为首的官差姓王,是县衙的捕头,他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刻板,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韩员外如同被惊醒的雕塑,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闯入者。柳氏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到近乎虚无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她的枫儿……还有消息?
王捕头没有看那口空棺,他的目光在韩员外和柳氏惨淡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恢复公事公办的严肃。他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素白布帕小心包裹着的物件,动作沉稳地放在韩员外身侧的茶几上。
布帕被一层层打开。当里面的东西完全暴露在烛光下时,整个灵堂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赫然是一块玉佩!上等的羊脂白玉,温润细腻,即使在惨白的烛光下也流淌着内敛的光华。玉佩雕刻着精美的云纹,中间是一个古篆体的“韩”字。玉佩边缘,被火焰燎烤得微微发黑变形,几道深刻的裂纹贯穿玉身,几处地方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已经变成黑褐色的污渍——那是干涸的血迹!
“韩员外,韩夫人,”王捕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韩员外夫妇早已破碎的心上,“这是从……从黑风岭匪巢附近,那座被焚毁的山神庙废墟里……清理出的遗物之一。经仵作反复勘验,确系……确系令公子韩枫……随身佩戴之物无疑。”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口空棺和里面那套刺眼的儒生袍服,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此物,连同先前发现的衣物残片、焦骨特征……足以证明,那具……那具在庙中发现的焦尸,确为令公子无疑。贵府……还请节哀顺变。”
“轰——!”
韩员外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最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幻想,被眼前这块带着灼痕和血污的玉佩,彻底击得粉碎!那玉佩他太熟悉了!那是韩枫十岁生辰时,他亲手为儿子戴上的!那“韩”字,还是他特意请名家篆刻的!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韩员外口中狂喷而出!殷红的血点溅落在洁白的孝布上,如同朵朵凄厉的梅花。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彻底崩溃的绝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眼白一翻,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直挺挺地从太师椅上向后倒去!
“老爷——!”管家和几个靠得近的仆役失声惊叫,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扶住那瘫软的身体。
“枫儿……我的儿啊——!”柳氏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杜鹃泣血般的凄厉惨嚎!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痛苦,仿佛要将整个灵堂的屋顶都掀翻!她死死攥着怀里的旧衣,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眼前一黑,无尽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残存的意识。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彻底淹没了她,将她拖入无底的深渊。
韩府灵堂内,瞬间乱作一团!惊呼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与那盏长明灯摇曳的昏黄光晕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至悲的图景。那块带着灼痕和血污的玉佩,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茶几上,在混乱的人影中,反射着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