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的夏天,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连蝉鸣都带着一种垂死的嘶哑。一封密信,辗转了不知多少道手,沾满了汗渍和路途的尘土,终于被交通员老周面色沉重地塞进了刘安生的药箱夹层。信笺被特殊药水处理过,字迹焦黄而扭曲:“杨子同志……月前于瑞金外围执行任务……遭敌伏击……身陷重围……为掩护同志……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壮烈……牺牲……遗骸未能寻获……”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刘安生的眼睛,再狠狠楔进他的心脏!他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整个诊所都在剧烈地旋转、坍塌。手中正在称量的一味当归,“哗啦”一声撒了满桌。他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筋暴起,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喉头一股浓烈的腥甜涌上,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杨子……那个在保安团柴房里眼神如火的战士,那个在简陋手术台上创造生命奇迹的母亲,那个在天井阳光下眼神复杂的女人,那个在车站隔着车窗挥手告别的战友……没了?那个在酷刑下不曾低头,在死亡线上挣扎着活下来,带着对女儿无限眷恋奔赴战场的杨子……就这样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在赣南的崇山峻岭之中?那句“等我回来”的承诺,还在他耳边清晰地回响,如今却成了世间最残忍的嘲弄!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他踉跄着冲进后院那间曾属于杨子的病房,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沿着门板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他的脸颊。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呜咽,拳头一下下狠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直到指节血肉模糊。窗外,夏日的阳光白得刺眼,蝉鸣依旧,世界冷酷地运转着,无视着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彻底崩塌。
囡囡!巨大的悲痛过后,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囡囡!杨子用生命守护的女儿!她还在!她一定还在某个地方!这念头像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点,给了他一丝活下去的力气。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起近乎疯狂的火焰。他不能倒下!为了杨子,为了那个流着杨子血脉的孩子!
寻找囡囡成了刘安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甚至超越了他诊所的营生和地下工作的风险。他利用每一次出诊、每一次传递情报的机会,像梳子一样梳理着怀安周边的山乡。他询问每一个可能知道线索的人——老交通员、山里的猎户、走村串巷的货郎、甚至曾经帮助过红军的可靠老乡。他描述着:一个在1930年春夏之交,被一位姓杨的女红军托付给山里人家的女婴,当时只有几个月大……然而,得到的回应总是失望的摇头、同情的叹息。战乱频仍,敌我交错,村庄在炮火中化为焦土,人口流离失所,一个婴儿的下落,如同大海捞针。他散尽了父亲留下的积蓄,甚至开始变卖诊所里值钱的仪器、药品,所得的钱财,全部投入到一个近乎偏执的计划中——在怀安镇外一处相对安全的山坳里,创办一所小小的“怀安慈幼院”。收容那些在战火中失去亲人的孤儿,尤其是女孩。他固执地相信,只要囡囡还活着,只要她流落到这附近,就一定会被收容到这里。他亲自为孩子们看病,教他们识字,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每一张稚嫩的小脸,试图在那眉梢眼角间,寻找到一丝杨子的影子。每一次满怀希望地辨认,换来的都是更深的失望。岁月在焦灼的寻找中无情流逝,囡囡依旧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