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亲眼看见林荫躺在我身边之后,我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又像是绷得太紧的弦,随时会“啪”一声断掉。白天还好点,阳光底下,爷爷和爹都在家,那股子无处不在的阴冷劲儿似乎被压下去不少。可天一擦黑,我的魂儿就开始打颤。
屋子里好像变得更冷了。不是冬天那种干冷,是那种湿哒哒、黏糊糊,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寒。明明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可总感觉有风,凉飕飕地在后脖子、脚腕子上打转儿。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那面挂在爷爷屋里、有些年头的水银镜子。以前我顶多觉得它照人有点模糊发黄,现在?我连看都不敢多看它一眼。
那天早上,我刚睡醒,人还有点迷糊,趿拉着鞋去堂屋倒水喝。路过爷爷屋门口,那面镜子就挂在对着门的地方。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镜子里映出我乱糟糟的头发和苍白的脸。
可就在那一瞬间,镜子里我的嘴角,好像…好像自己往上勾了一下?不是笑,是一种极其僵硬、极其古怪的弧度,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镜子里那双眼睛,也不再是我熟悉的怯生生的样子,而是飞快地闪过一抹深不见底、带着嘲弄的乌黑!
“啊!”我吓得手一抖,搪瓷缸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青丫头?咋了?”爷爷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
“没…没事!爷爷!我…我手滑了!”我慌忙蹲下去捡缸子,手指头抖得厉害,根本不敢再抬头看那镜子。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那不是幻觉!绝对不是!林荫她…她在镜子里看我!
自此之后,我彻底绕开了爷爷那屋的门。洗脸?我宁愿端盆水蹲在院子里洗。实在躲不开镜子的时候,我也死死盯着自己的鼻尖,或者干脆闭上眼睛胡乱擦两把。
可林荫好像铁了心要让我清楚她的存在。
不止是镜子,我的东西,开始莫名其妙地跑到其他地方。昨晚明明放在枕边的小布老虎,早上醒来发现被塞到了床底下最黑的角落,沾满了灰;写了一半的作业本,中间几页被撕掉了,撕得毛毛糙糙,扔在灶膛边的柴火堆里;最吓人的是吃饭的筷子,有次我明明是一双摆好的,伸手去拿,却变成了一根长一根短——短的那根断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掰断的,茬口尖利。
我不敢跟爹说,他最近总是愁眉苦脸,看我的眼神又心疼又带着点我弄不明白的忧虑。我更不敢跟爷爷说,怕他担心,也怕…怕他逼问我是不是又看见了什么。每年七月十五他取血画符时,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我知道,那符快压不住了。我只能自己忍着,憋着。
白天在学校,我像个惊弓之鸟。同学大声说句话,或者背后有人拍我一下,都能吓得我浑身一哆嗦。以前还偶尔一起跳皮筋的几个女孩子,现在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带着点疏远。她们私下里嘀咕,说林青变得神神叨叨,像个疯子。
孤独的感觉像冰冷的藤蔓,缠得我喘不过气。可我不敢靠近任何人。我怕…林荫不高兴。我怕她像对付我的布老虎、作业本那样,去对付我身边的人。
我以为,只要我够小心,够安静,像只缩在壳里的蜗牛,就能暂时躲开她。
可是我错了。
那天下午放学回来,我放下书包,习惯性地想摸出铅笔和白纸,胡乱画点东西——这是我现在唯一能让自己稍微平静点的事情。手伸进书包夹层,指尖却碰到一个硬硬的、冰凉的、绝对不属于铅笔的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地把那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小块镜片,上面沾着一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发黑的东西,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儿。
是血!
我手一抖,镜片掉在地上,“啪”地摔得粉碎。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镜片是哪来的?上面的血…是谁的?
就在这时,隔壁王婶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中间还夹杂着王婶尖利的叫骂:“哪个杀千刀的!缺了大德的玩意儿啊!我的大黄啊!招你惹你了啊?!”
我扒着自家院墙的豁口,偷偷往外看。只见王婶家院子中央,躺着她家养了好几年的大黄狗。那狗平时挺凶,见生人就叫。可此刻,它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地上,脖子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眼睛瞪得溜圆,舌头耷拉在外面,早就没了气。更瘆人的是,狗身下的泥地上,被人用什么东西歪歪扭扭地划拉了几个模糊的字迹,被狗蹭得有些看不清,但隐约能辨出一个“死”字。
王婶哭天抢地,周围几个邻居围过去,七嘴八舌地劝着,脸上都带着惊疑和恐惧。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狗脖子上那道可怕的伤口上,又猛地低头看向地上那摔得粉碎的沾着暗红污迹的镜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林荫…是林荫干的!
她不仅在我身边,她还能…还能跑到外面去!她能伤害活物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绝望攫住了我。她不再满足于吓唬我,折磨我了。她开始…开始玩了。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向我宣告她的存在。
我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淹没上来,堵住了我的喉咙,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灭顶的恐惧压垮时,我的左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指尖划过旁边散落的一张用来包书的旧报纸。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那粗糙的报纸空白处,我的左手食指指尖,不知何时受了伤冒出鲜红的血液,正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在报纸上划拉着。划拉出的线条歪歪扭扭,组合在一起,却渐渐形成了一个极其眼熟、让我瞬间血液冻结的图案——那是一个简化了的、扭曲的,却和每年七月十五爷爷用血画在我脑门上一模一样的符咒轮廓!
只不过,爷爷画的是镇魂,是保护。
而我左手画出来的这个…冰冷、僵硬,透着一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邪气。
她想让我看见。
她想让我知道,她已经成长到保护开始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