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湿气像无数冰冷的细针,顺着裤管往骨头缝里钻。韩三郎背靠着那棵歪脖子老柳树,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一半是累脱了力,一半是后怕。怀里那个白玉杯子,冰得他心口发凉,跟揣着块冻透了的石头没两样。高力士这老阉货,塞这么个玩意儿给他,啥意思?当买命钱?还是催命符?
他胡乱把那玉杯又塞回贴肉的怀里,冰得他一哆嗦。眼下顾不上琢磨这个,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少年太监的话像锤子砸在脑仁上:往西三十里,乱葬岗,歪脖子老槐树!天亮前必须滚蛋!杨国忠那条老狗,鼻子比野狗还灵,指不定啥时候就撵上来了!
韩三郎撑着发软打颤的腿,挣扎着爬起来。长安城那黑黢黢的巨大影子,像头趴着的怪兽,远远地蹲在东边天底下,城头几点灯火鬼火似的忽闪。他啐了口带泥的唾沫,转身就往西扎进更深的野地里。
官道是不敢走了,那是明晃晃的靶子。他专挑田埂、荒坡、小树林子钻。夜里露水重,草叶子上的水珠冰凉,刮在脸上、手上,跟小刀子拉似的。鞋早就跑丢了一只,剩下那只破草鞋也快散架,脚底板被碎石、草茬子硌得生疼,估摸早就磨破了皮,黏糊糊的,也不知是汗还是血。肚子里更是唱起了空城计,饿得前胸贴后背,肠子绞着疼。怀里那几锭贵妃赏的金子,硬邦邦硌着肋骨,可这荒郊野岭的,金子顶个屁用?还不如个硬邦邦的杂粮饼顶饿!
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月亮早被厚厚的云层吞了,四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声在野地里呜咽,吹得枯草败叶哗哗响,听着像无数野鬼在背后追着索命。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怪叫,“咕咕喵——”,瘆得人头皮发麻。韩三郎浑身汗毛都竖着,耳朵支棱得像兔子,听着四面八方的动静,生怕黑暗里猛地扑出几个提刀的黑影来。
也不知是累狠了还是饿晕了头,他只觉得脚下的地越来越软,空气里那股子土腥味儿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点腐败甜腻的怪味越来越浓。他心里咯噔一下,抬头借着云缝里漏下的一点微光往前看——影影绰绰的,一片起伏不平的土包,像无数趴着的癞蛤蟆,密密麻麻地堆在前方。几棵长得歪七扭八的老树,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黑黢黢的天,活像鬼爪子。
乱葬岗!真到了!
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猛地窜上天灵盖。这地方,邪性!连风到了这儿都打着旋儿,发出低低的呜咽。韩三郎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摸。脚下时不时踩到些硬邦邦的东西,也不知是碎骨头还是烂棺材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他强忍着心头的惊悸,眼睛瞪得溜圆,借着那点可怜的光,在坟包和老树之间搜寻。
“东头…东头…歪脖子老槐树…”他嘴里念叨着给自己壮胆,嗓子眼发干。
找了一圈,终于在岗子最东边,紧挨着一道快要塌了的破土墙,瞅见了那棵树。好家伙,真够歪的!树干粗得两人合抱,不知活了多少年,半边像是被雷劈过,焦黑一片,树身斜斜地歪向一边,扭曲的枝干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指向虚空。树底下,荒草长得格外茂盛,半人多高,在夜风里晃动着幽暗的影子。
就是这儿了!韩三郎心咚咚直跳,也顾不上害怕了,扑到树下就开始用手刨。这地方土质松软,带着一股浓重的腐殖质味道,很快就被他刨开一个浅坑。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指尖被土里的碎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可他管不了那么多,脑子里就一个念头:高力士埋的啥?真能保命?还是催命?
突然,指尖碰到一个硬邦邦、冰凉的东西!不是石头!他心头一喜,赶紧加快动作。几下扒拉开泥土,一个不大的、裹着厚厚油布的包裹露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
韩三郎一把将包裹拽出来,也顾不上脏,三两下撕开油布。里面是个扁平的木匣子,看着挺普通。他颤抖着手掀开匣盖——没有预想中的金元宝、银票子。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叠压得平整的、盖着红彤彤官府大印的空白“过所”文书(就是路引);一个沉甸甸的、用麻线串着的铜钱,那铜钱比常见的“开元通宝”大一圈,边缘磨得溜光,中间方孔穿绳的地方刻着个极小的、像鸟又像鱼的古怪符号;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薄如蝉翼的绢纸。
韩三郎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金子呢?说好的后半辈子嚼裹呢?高力士这老狐狸,耍他呢?!他气得差点把匣子砸了。
强压着火,他先拿起那叠空白“过所”。这东西倒算实在,有了它,过关卡、住驿站都方便,省得被盘查。他又掂了掂那枚大铜钱,冰凉沉重,那符号透着股邪性。最后,他展开那张绢纸,借着微弱的天光凑近了看。
纸上没字,只有几道弯弯曲曲的墨线,像是随手画的。可看着看着,韩三郎的眼睛猛地瞪大了!这…这不是岭南老家,高州城外那片山沟沟的地形吗?!有几道墨线特别加粗,拐弯抹角地指向一个山坳子,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圆圈。这地方他熟!离他家那几亩薄田不远,叫“野猪坳”,平时除了采药的和打柴的,鬼影子都没一个!
高力士啥意思?让他回岭南?还特意标出个鸟不拉屎的山坳子?那圆圈是啥?埋了金子?还是…埋了雷?
韩三郎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绢纸,只觉得千斤重。长安是龙潭虎穴,岭南就是好去处了?杨国忠那条老狗爪牙遍布天下,能放过他?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刀疤脸!回岭南,跟自投罗网有啥区别?
可眼下,他还有别的路吗?像条丧家犬似的在野地里乱窜,迟早被逮住。怀里的金子?在这荒郊野岭就是惹祸的根苗!
“操他姥姥的!”韩三郎低骂了一句,把匣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怀里,连同那玉杯和贵妃赏的金子,胡乱用撕下来的油布重新裹紧,塞进破衣服最里层。那枚刻着怪符号的大铜钱,他想了想,用麻绳穿了,直接挂在了脖子上,贴着皮肉,冰凉冰凉的。
此地不宜久留!他胡乱把土坑填了填,抓起包袱,辨了辨方向,一头扎进更深的夜色里。得找个地方熬过下半夜,天亮了再想法子弄点吃的,然后…往南!回岭南!是福是祸,总得闯一闯!
乱葬岗西边不远,官道旁影影绰绰有个小土坡,坡下似乎有片黑乎乎的林子。韩三郎深一脚浅一脚摸过去,发现林子边上竟然歪着个塌了半边的破土地庙。庙门早就烂没了,里面黑咕隆咚,一股子尘土和蝙蝠粪的呛人味儿。
他松了口气,这破庙好歹能挡挡风。他摸索着走进去,脚下全是碎砖烂瓦。神像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个破石头供桌,上面落着厚厚的灰。墙角堆着些干草,也不知是以前乞丐留下的,还是被风刮进来的。
韩三郎累得实在撑不住了,也顾不上脏,一屁股瘫坐在干草堆上。冰冷的潮气立刻顺着屁股蛋子往上爬。他掏出怀里硬邦邦的杂粮饼——这还是潭州驿站那个好心驿丞夫人偷偷塞给他的,一直没舍得吃——就着破瓦罐里接的一点雨水屋檐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饼子硬得像石头,又干又糙,刮得嗓子眼生疼,可此刻吃在嘴里,竟觉得比山珍海味还香。
肚子里有了点食儿,困劲儿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块。可他不敢睡死,怀里揣着要命的东西呢。他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里,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庙外野地里的动静。风声,虫鸣,偶尔几声夜枭叫…每一次异常的声响都让他心头一紧,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那把半锈的剔骨刀。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间,庙外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是一匹,是好几匹!由远及近,速度快得像奔雷!
韩三郎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心脏狂跳起来!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干草堆里弹起,连滚带爬地缩到破供桌后面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只从供桌腿的缝隙里死死盯着庙门外官道的方向。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寂静的夜里,震得土地庙顶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借着云层缝隙透下的一点惨淡月光,只见三匹快马如同鬼影般掠过庙前!马上骑手都穿着紧身的夜行衣,伏低身子,看不清面容,但那疾驰而过的凌厉气势,绝非善类!
领头一人,身形格外剽悍,马鞍旁挂着的长刀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那侧影…那侧影像极了在长安夜市搜寻他的那个刀疤脸!
韩三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杨国忠的人!他们果然追来了!而且方向…是往西!正是他要去岭南的方向!
马蹄声如同死亡的鼓点,迅速远去,消失在官道西边的黑暗中。庙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韩三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破庙里咚咚作响,震得他耳膜发疼。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黏糊糊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死死攥着怀里的剔骨刀,指关节捏得发白,牙关紧咬。跑!必须立刻跑!官道不能走了!往南!直接钻进山里!钻老林子!绕开所有能走人的路!
他不敢再耽搁,连滚带爬地冲出破庙,像只受惊的野狗,一头扎进官道南边那片黑黢黢、望不到头的莽莽山林。荆棘撕扯着破烂的衣衫,划破皮肉也浑然不觉。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回岭南!就算死,也得死在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