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玲珑塔七层飞檐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如同蛰伏的巨兽。塔顶密室之中,灯火早已熄灭,唯有几缕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块。空气里弥漫着灰尘与残留的“无息散”粉末混合的微涩气味,寂静得能听见心跳。
苏白衣与林婉儿并未离去,虚尘自尽后留下的那几卷乌金丝线和特殊粉末,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两人心头。塔失重宝,高僧殒命,凶手伏诛却线索中断,这绝非终点。
“丝线为引,粉末掩踪,光影惑目……”
苏白衣立于密室中央,清冷的目光缓缓扫过紧闭的门窗、光洁的地面、高耸的穹顶,最终定格在供奉琉璃佛心如今却空空如也的莲台之上。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穿透迷雾的锐利,道:“凶手非为炫技,实乃不得不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取走塔顶之物,唯有借这塔本身为‘器’,方能行此‘瞒天过海’之局。”
林婉儿轻轻颔首,指尖捻起一点从虚尘身上搜出的粉末,凑近鼻端细嗅,又借着月光仔细审视道:“此粉质地极细,近乎透明,沾附力强,应是用于涂抹在丝线之上,减少摩擦声响,并在特定光线下产生极细微的反光,便于远处操控者观察丝线轨迹。”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道:“苏大哥,你说那‘琉璃佛心’,是否本身也有异处?”
苏白衣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转身大步走向慧明大师暂居的禅房。片刻后,他带回一本纸张泛黄、墨迹古拙的寺志抄本,迅速翻至记载“琉璃佛心”的一页,递与林婉儿。
“大师言及,此物乃天竺高僧所献,非金非玉,通体澄澈,内蕴七彩霞光。寺志有载:‘每值晴日巳时三刻,日轮正悬,其光透塔窗西牖,直射佛心,则宝光粲然,七色流转,满室生辉,恍若佛国临凡。’”
“巳时三刻,正是宝物失窃之时。”林婉儿低呼。
指尖划过那段文字,心中豁然开朗,道:“凶手定是深谙此节,他利用这‘琉璃佛心’遇强光则折射异彩的特性,配合塔身结构,以坚韧的乌金丝线为牵引,远处操控,在宝光最盛、最引人注目、也最易掩盖细微操作的瞬间,制造出‘佛光显现,宝物飞升’的幻象。众人目光皆被那夺目的七彩光华吸引,心神震撼之际,谁又能留意到一丝极细的反光丝线,正悄然将宝物‘钓’走?”
苏白衣点头,目光如电,再次投向密室西侧那扇唯一的高窗。窗外,暮色沉沉,已非失窃时的白昼。
“丝线操控,需极精准的力道与角度,且要避开塔内僧众视线,绝非在塔内或塔周近处可以完成。必有一处绝佳的‘钓台’,既隐蔽,又能俯瞰塔顶,视线无阻,距离适中……”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塔外。夜色中,西湖波光粼粼,远处楼阁影影绰绰。蓦地,一座灯火通明、高达五层的宏伟酒楼映入眼帘,便是望江楼。它矗立在湖滨最繁华之地,正对着玲珑塔,其顶层视野开阔,毫无遮挡,塔顶情形一览无余。
“望江楼。”苏白衣与林婉儿几乎同时吐出这个名字。
翌日清晨,晨钟尚未散尽,望江楼已开始了一日的喧嚣。跑堂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杯盘碰撞声,汇成一片市井的洪流。苏白衣与林婉儿换了身不起眼的布衣,扮作远道而来慕名赏景的寻常客人,踏入了这座名动杭州的酒楼。
拾级而上,直奔顶层。此处雅间不多,陈设更为精致,凭栏远眺,西湖烟波、玲珑宝塔尽收眼底,视野极佳,一个伶俐的小伙计殷勤地上前招呼。
“二位客官好眼光,咱们望江楼顶层这‘揽胜阁’和‘观潮轩’,那可是全杭州城赏景的头一份。您看这玲珑塔,看得多真切,连塔尖的风铎都数得清。”
小伙计口齿伶俐,脸上堆满职业的笑容。
苏白衣目光扫过几个雅间,状似随意地问道:“小哥,前几日,就是玲珑塔失宝那天的巳时左右,这顶层可有人包下?”
小伙计挠了挠头,回忆道:“那天?哦,有的有的。‘观潮轩’被一位姓胡的富商老爷包了一整天呢。说是要宴请贵客,欣赏什么‘佛光宝气’的奇景。出手可阔绰了,光订金就给了十两雪花银。”
“胡老爷?他可曾亲自前来?”林婉儿追问,声音温和。
“这……”小伙计脸上露出一丝古怪。
“说来也怪,包场的是胡老爷的管家,银子也是管家付的。巳时快到时,确实来了几位客人进了‘观潮轩’,可从头到尾,小的也没见着胡老爷本人。送茶水点心进去时,瞧见里面几位客人……嗯,举止有点怪,不像是来吃酒赏景的,倒像是在……像是在摆弄什么镜筒玩意儿?对着玲珑塔的方向,调来调去,神神秘秘的。小的也不敢多问,送了东西就赶紧出来了。”
“镜筒?”苏白衣心中一动。
“什么样的镜筒?小哥可还记得?”
“大概……这么长。”
小伙计比划了一个尺许的长度,道:“黄铜的,两头镶着琉璃片,亮闪闪的。看着挺精巧,就是不知道干啥用的。哦对了,其中有个客人,手指关节特别粗大,像是常年做力气活的。”
线索逐渐清晰,包房、未露面的富商、神秘的客人、调试的镜筒、粗大的指节……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精心布置的远程操控点。
就在这时,楼下街道传来一阵喧哗。林婉儿凭栏下望,只见一个形容猥琐、穿着油腻短褂的汉子,正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泼皮追打。那汉子抱头鼠窜,口中连连告饶道:“虎哥,豹哥,饶命,再宽限两日,就两日。那‘阎王笑’的货款,小的砸锅卖铁也一定凑齐。”
“阎王笑?”
林婉儿秀眉微蹙,低声对苏白衣道:“此乃江湖上一种极其霸道的烈性麻痹毒药,中者四肢僵冷,口不能言,十二个时辰内若无解药,心脉凝滞而亡。配制不易,价昂且禁。”
苏白衣目光一凝,瞬间联想到虚尘自尽时咬碎的毒丸。那毒性猛烈,发作极快,绝非普通毒物。他朝林婉儿微微颔首,身形一闪,已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飘下酒楼。
僻静无人的死胡同里,那被唤作“老蝎子”的毒贩蜷缩在墙角,鼻青脸肿,瑟瑟发抖。追打他的两个泼皮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苏白衣负手而立,素白的衣袂在巷弄的穿堂风中微微拂动,神色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弥漫开来。林婉儿静静站在他身侧,目光清冷地注视着老蝎子。
“好……好汉饶命,女菩萨饶命。”
老蝎子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钱,钱都给你们。”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身上所有散碎银两和铜板。
“钱,买不了你的命。”
苏白衣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老蝎子耳中,道:“‘阎王笑’,卖给谁了?”
老蝎子浑身一颤,眼神闪烁道:“没……没卖……小的哪敢……”
话音未落,林婉儿素手轻扬,一枚细如牛毛的金针已无声无息地刺入老蝎子颈侧一处穴位。老蝎子只觉得一股奇痒瞬间从针眼处爆发,如同千万只蚂蚁钻入骨髓,沿着血脉疯狂啃噬,瞬间席卷全身。那痒深入骨髓,直钻心肺,偏偏又动弹不得,连抓挠都做不到。
“啊……痒,痒死我了。饶命,女菩萨饶命啊。”
老蝎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涕泪横流,在地上疯狂扭动翻滚,恨不得将皮肉都抓挠下来,偏偏金针所制,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抽搐。
林婉儿面无表情,声音清越如冰玉相击道:“此针名‘万蚁噬心’,可引气血逆行,如万蚁啃骨。你说一句谎,这痒便深一分,持续一刻。若半个时辰内无解,则气血逆冲爆裂而亡。说,‘阎王笑’卖给谁了?那买家有何特征?”
老蝎子哪里还受得了这等非人的折磨,意志瞬间崩溃,嘶声哭喊道:“我说,我说,是城西的周扒皮,周老爷。是他府上的管事来买的,要得急,给了三倍的价钱,小的……小的贪财……就……就卖了。”
“周扒皮?”
苏白衣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此人是杭州城内有名的豪强,靠放印子钱、强买强卖起家,家资巨万,豢养打手,横行乡里,是连官府都头疼几分的滚刀肉。
“那管事有何特征?周扒皮买此剧毒何用?”
“管……管事是个瘦高个,左边眉毛缺了半截。是……是周扒皮的心腹。”
老蝎子痒得几乎要晕厥过去,语无伦次,道:“用……用处小的真不知道啊,只……只隐约听那管事提了句……说是什么‘黑煞门’的大人要用……练功……还是炼宝……小的没听清……饶了我吧。解药,给我解药。”
黑煞门,苏白衣与林婉儿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这个盘踞在西南边陲、行事狠辣诡异的邪派,向来觊觎能增强功力或助长邪术的天材地宝。“琉璃佛心”乃佛门圣物,传闻有静心凝神、驱邪避秽之效,对于修炼某些阴毒功法的黑煞门人而言,或许正是梦寐以求的“补品”或压制反噬的“良药”。
林婉儿指尖一弹,又是一枚金针飞出,刺入老蝎子另一处穴位。那深入骨髓的奇痒如潮水般迅速退去,老蝎子瘫软在地,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冷汗浸透,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看向林婉儿的眼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今日之事,若透出半字……”
苏白衣的声音淡漠传来,如同宣判。
“不敢,打死小的也不敢。”老蝎子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跪好,磕头如捣蒜,道:“小的烂在肚子里。烂在肚子里。”
夜色如墨,将周府那占地广阔、围墙高耸的宅邸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黑暗中。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一对石狮子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面目狰狞。府内隐约传来丝竹宴饮之声,夹杂着周扒皮那标志性的、如同夜枭般的沙哑狂笑。
苏白衣与林婉儿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越过丈许高的围墙,落在府内一座假山的阴影里。府内守卫看似森严,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懒散地走过,但在苏白衣眼中,处处皆是破绽。他“踏雪无痕”的轻功施展开来,带着林婉儿在亭台楼阁、花木山石间穿梭,如入无人之境,直扑后院灯火最为通明、喧嚣声最盛的那座主厅。
厅内觥筹交错,酒气熏天。主位之上,一个身材矮胖、穿着锦缎员外袍、满面油光的中年男子,正是周扒皮。他一手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歌姬,一手举着酒杯,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下首几个劲装结束、气息彪悍的江湖客吹嘘:
“……哈哈哈。各位黑煞门的上使放心。有我周某在杭州城这一亩三分地,就没有办不成的事。那破庙的和尚,骨头再硬,能硬得过咱的银子?硬得过咱的刀子?玲珑塔那地方,我的人早就摸透了。这次能请动‘鬼手’张大师亲自出手,又有贵派的‘阎王笑’助阵,再加上虚尘那秃驴里应外合,保管神不知鬼不觉。那‘琉璃佛心’,此刻怕是已安安稳稳躺在……”
他话音未落,厅门“砰”的一声巨响,竟被一股沛然大力震得四分五裂。
木屑纷飞中,一袭白衣飘然而入,如同月华流泻,瞬间照亮了这充满酒色财气的污浊厅堂。苏白衣手持裹着青布的长剑,神色冷峻,目光如寒星,直刺主位上的周扒皮。
“谁?。”
厅内众人骇然变色,歌姬们尖叫着缩成一团。周扒皮更是惊得手一抖,酒杯“啪”地摔在地上,酒液四溅。他身旁那几个黑煞门人反应最快,瞬间拍案而起,兵刃出鞘,凶厉的目光死死锁定门口的不速之客。为首一人,身高八尺,面如锅底,虬髯戟张,手中提着一柄通体黝黑、粗如儿臂的沉重短柄巨杵,杵头铸成狰狞的恶鬼吞口状,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正是黑煞门此次行动的头目,“黑煞金刚”屠刚。
“周扒皮。”
苏白衣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厅内的嘈杂,带着一股凛然正气,道:“勾结妖邪,戕害高僧,盗取佛宝,罪不容诛。交出‘琉璃佛心’,束手就缚。”
“放屁,哪来的野小子,敢到周老爷府上撒野。”
周扒皮惊怒交加,肥胖的脸上横肉抖动,指着苏白衣厉声嘶吼,道:“给我剁了他。剁成肉泥。”
“找死。”
屠刚早已按捺不住,暴喝一声,声如闷雷。他足下发力,沉重的身躯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一股腥风,直扑苏白衣。手中那柄“破煞杵”更是挟着千钧之力,恶狠狠地拦腰横扫而来。杵未至,那狂暴的劲风已吹得苏白衣衣袂猎猎作响,厅中烛火剧烈摇曳,仿佛要将一切阻挡之物都碾为齑粉。这正是黑煞门赖以成名的“疯魔十八杵”,讲究以力破巧,一杵破万法。
面对这势若疯虎、刚猛无俦的一击,苏白衣身形未动,眼神却骤然变得无比沉静。就在那沉重的破煞杵即将及体的刹那,他动了。
没有硬撼,没有后退。只见他手中那裹着青布的长剑倏然出鞘。
剑光乍现,并非惊雷掣电般的夺目,而是一道清冷、绵柔、如同初春细雨拂过柳梢般的流光。剑身狭长,色如秋水,在烛火下流淌着内敛的锋芒。正是“素心剑法”中的守御精要“弱柳扶风”。
剑光如丝如缕,似慢实快,精准无比地贴上了横扫而来的破煞杵。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巨响,只有一声低沉绵长的“嗡”鸣。苏白衣手腕微旋,剑身仿佛化作无数柔韧的柳条,顺着破煞杵那狂暴无匹的力道轻轻一拂、一引、一卸。
屠刚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仿佛击入了空荡荡的棉絮之中,又像是砸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他全力爆发出的刚猛劲道,竟被那看似柔弱无力的剑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与巧劲层层化解、引偏。破煞杵上凝聚的凶煞之气如同撞上了一道无形的流水屏障,被温柔而坚定地导向一侧。
“砰。”
沉重的破煞杵狠狠砸在苏白衣身侧的空地上,铺地的金砖应声碎裂,碎石飞溅,砸出一个深坑。屠刚这势在必得的一击,竟完全落空。巨大的力量反噬回来,震得他双臂发麻,气血翻腾,魁梧的身躯也因用力过猛而微微一个趔趄,空门大开。
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电光火石之间,苏白衣那沉静如水的眼眸中,寒芒乍现。引偏破煞杵的长剑没有丝毫凝滞,如同行云流水般顺势回旋,剑尖倏忽上挑,化作一点凝聚到极致的寒星。
“惊鸿一瞥”。
这一剑,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如惊鸿过隙,白驹瞬逝。清冷的剑光仿佛撕裂了空气,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刺向屠刚因用力而暴露在外的右手手腕神门穴。
屠刚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手腕处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寒与剧痛。仿佛被毒蛇噬咬。他闷哼一声,五指瞬间酸麻无力,再也握持不住那沉重的破煞杵。
“哐当。”
一声巨响,黝黑的破煞杵脱手坠落,重重砸在地上。
屠刚捂着手腕踉跄后退,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涌出,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暴怒。他纵横西南,凭这柄破煞杵不知砸碎了多少高手的头颅,从未想过竟会被一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以如此轻描淡写、却又玄奥莫测的剑法,一招破去兵器。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屠刚嘶声怒吼,他身后的几名黑煞门弟子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怒吼着拔出淬毒刀剑,从两侧包抄扑向苏白衣,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片致命的罗网。
与此同时,一直静立苏白衣身后的林婉儿也动了。她身影如青烟般飘忽,瞬间切入战团边缘,目标并非那些凶悍的黑煞门徒,而是主位上那已经吓破了胆、正欲在打手护卫下溜向后堂的周扒皮。
“周老爷,哪里去?”
林婉儿声音清冷,玉指如兰花绽放,数点寒芒已无声无息地射向周扒皮肥胖身躯的几处要穴。正是林家“回春手”中的制敌绝技“金针渡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