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静看萌芽生

山坳被晨曦唤醒时,薄如轻纱的雾气依旧恋恋不舍地缠绕在青翠的竹梢和林间低矮的灌木丛上。

晨露压弯了草叶,坠成晶莹的小珠子,在初生的阳光下滚下,无声地融入微湿的泥土。

李青山是被窗外一阵清脆婉转的鸟鸣彻底唱醒的。

山雀的啁啾、竹鸡“嘎嘎”的低鸣,还有远处啄木鸟勤奋的“笃笃”声,交织成山里特有的、活泼而宁静的晨曲。

这一夜睡得格外沉。

昨晚那些纷乱的思绪——女人们在夜色中压低的、带着惊叹的议论声(关于张老爷子恢复神速的萝卜缨子汤)、村西头那头不知下落的疯猪、那几株在灯光下似乎舒展了一点的番茄秧苗——仿佛被清凉的晨露彻底洗过,变得模糊而遥远。

身体里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新力量,不是亢奋,而是如山林溪涧般的清澈舒朗,四肢百骸毫无疲惫。

推开窗,带着浓重草木湿气的清冷空气扑面而来,吸一口,直透肺腑。

院子角落,那几棵爬在柴棚上的南瓜藤,一夜之间似乎又新伸展出了好几道嫩生生的卷须,在晨风里羞涩地试探着。

他照例拎着篮子走向菜地。

脚下的泥土经过一夜休憩,显得格外松软而有弹性,赤脚踩上去,冰凉滑润,舒服得每个脚趾头都想舒展。

一夜露水滋润,菜地里的生灵都鲜活地精神着。

左边那垄生菜,叶片油亮翠绿,中心部分紧紧包裹,托着大颗饱满如水晶的露珠。

右边的小白菜更显水灵鲜嫩,叶片边缘还挂着未干的细小水珠儿,在晨光下折射着细碎彩光。

他弯下腰,手指拂过叶片。指尖传来的触感清凉柔韧,仿佛能感受到叶片底下旺盛的生命力在脉动。

目光扫过生菜和小白菜,又落在那垄萝卜上。

大部分萝卜缨子依旧挺拔深绿,在晨光中舒展筋骨。

李青山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靠山脚那侧——昨晚被猪拱过的地方。

老孙头新修的篱笆骨架还光秃着,塞进去的酸枣枝刺在晨光下格外狰狞。

那几棵惨遭波及、叶面沾了泥污的油麦菜蔫搭搭地歪在一边,需要拔掉重种。

但在靠近篱笆豁口内侧一点的位置……

李青山的脚步顿住了。

是他昨天顺手捡起来、嫌碍事、随手又丢在篱笆边角烂泥地里的那几棵萝卜?!

当时被猪从地里连根拱出来、缨子都踩烂歪斜、沾满了湿泥和几片踩扁的小草叶,萝卜根更是被猪蹄践踏得表面坑坑洼洼,还裂了两三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那样凄惨的模样,李青山当时一看就觉得彻底废了,萝卜根子伤成这样肯定存不住,勉强栽回去也活不了,才随手扔在角落。

可现在……

它们歪在那里。

缨子!那几株本该彻底失水枯萎的萝卜缨子,不仅没有倒伏烂掉,反而……倔强地挺直了起来!

叶片边缘被踩烂的部位呈现出干枯褶皱的褐色,但大部分叶片竟然保持着深沉的油绿色,甚至有几片新冒出的嫩叶,在主干断裂受损的位置挣扎着冒出了头,怯生生的,却透着股顽强的生气。

更惊人的是那露在地面上的萝卜头本身。被泥污糊满、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萝卜根茎结合部的皮色,此刻在晨光下,竟透出一种……莹润的光泽?昨晚上看着分明是灰败的泥土色!

裂口似乎没扩大,但也谈不上愈合,就是伤口边缘那些翻卷、干裂的泥土痕迹好像……被浸润了?颜色深了些,显得不那么突兀,仿佛萝卜自身分泌出了一点点什么极其细微的粘稠东西包裹了一下伤口。

这几棵小东西……在没人管、被丢弃在烂泥里的情况下,非但没死透,反而……活了?!

李青山忍不住蹲下身,凑得很近。

清晨冰凉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奇异的味道钻进鼻腔——不像草木的清冽,倒像是……被薄雾笼罩的深山谷底那种石头缝里散发出的清寒气息,混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新鲜的甜意。

这味道极其特别,绝不是泥土或者菜蔬的味道。若有若无,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清。昨晚在篱笆边塞荆棘的时候,好像……没闻到?

怪。

心里那点被晨光洗涤殆尽的疑云,又悄无声息地、重新凝聚了一小朵,漂浮不定。

也许是这一夜露水特别足?也许是这萝卜品种皮实?也许……只是自己记错了昨天它们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念头杂乱纠缠。蹲着看了半晌,李青山最终还是小心翼翼伸出手,没去碰那几株透着生机的奇怪萝卜残株,只把旁边那几棵同样被波及、但根茎完好无损的油麦菜轻轻拔起来,扔进篮子带走。那几棵萝卜……先留着,看看。

接着拔菜的动作利落依旧,但心思却已经飞到了别处。昨晚那些围绕萝卜缨子汤的惊奇议论,还有眼前这几株顽强得不像话的萝卜……自家地里,真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他低头掰开一个刚拔出来的新萝卜,凑到鼻子前。

咔嚓一声,熟悉的清脆。

断口处雪白莹润,清冽甘甜的香气扑面而来,和往常一模一样。

他心里那点浮起来的涟漪,似乎又往下沉了沉。想什么呢!这萝卜味道是好,可萝卜就是萝卜!地里种出来的,能长这样,能这么好吃,只能说明他李青山这双手侍弄得好,老祖宗传下来的这方水土有灵!哪有什么邪乎劲儿!

李青山彻底定下心神。不再去想什么“神汤”,什么“通体舒泰”,什么“抬头绿叶”和“角落奇迹”。他挎着装满菜的竹篮子,脚步又恢复了往日的利落,踏着被晨露浸湿的田埂小路往回走。

柴房破门依旧虚掩着。他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去。今天事不少,要把昨晚没做完的竹篱笆糊上,要重新补种油麦菜,还得规划下新种一畦晚黄瓜的事……谁有空想那把没用的锈锄头?

灶屋很快升起了熟悉的炊烟,带着新鲜的米饭和水汽蒸腾的气息,与山坳里的晨雾渐渐融为一体。

李青山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看着跳跃的火光在泥墙上投下温暖的、不断晃动光斑。松针燃烧发出细密的哔剥声,很动听。

刚拔回来的菜在井水里哗啦啦地洗过一遍又一遍,滴着清凉的水珠。

柴草的微熏气息,井水的清凉感,稻米即将蒸熟的朴素香气……混合在一起,如同无形的大手,将他心里最后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还带着点本能的困惑和不安,抚平得如同晒了一下午的柔软毯子。

想不清楚的事,就先搁着。地还得种,饭还得吃。

日头升得高了些,村道上传来走街串巷卖豆腐脑的梆子声。李青山端着自己简单却热气腾腾的早饭,坐到门边的老木门槛上。远处的群山轮廓清晰,层峦叠嶂,在初夏清澈的阳光里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绿意。

村西头那头疯猪带来的喧嚣似乎已彻底平息。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起了或浓或淡的白烟,饭菜香交织着飘过土路。

世界安然,岁月静好。

仿佛那些一夜之间的“奇迹”与“异常”,那些关于长牙野猪的传说和神乎其神的汤效,都不过是山坳里昨夜刮过的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带来点碎叶泥沙,天明之后,便随着炊烟一起消散在清朗的晨空中。

李青山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和时蔬,专注地咀嚼着。阳光暖洋洋地晒在侧脸上,舒服得眯起眼。

嗯,等会儿去糊篱笆。

顺道看看山脚那几棵奇怪的萝卜……到底能长成什么样。

清晨山林的鸟鸣声渐渐稀疏下去,化作远处几声零散的呼应。只剩下和煦的阳光温柔地覆盖着这小小的山坳,田里的每一棵蔬菜,都在这温煦的宁静中,默默地、坚定地向着光和暖,伸展着它们的茎叶。

而他,只在乎手里的白瓷碗,碗中的米饭泛着油润晶莹的光泽。这日子,像溪水一样平平缓缓地流淌下去,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