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烙印

林海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淌着懦弱和卑劣的脓血。像条阴沟里的虫子,他竟能从别人成功的灰烬里,嗅吸出一种灼热而病态的快慰——混着劣质酒精的辛辣,是他父亲眼中倒映的、他甩不掉的卑贱烙印。这腐烂的根?就深扎在他那被名叫“贫穷”的锈菌彻底蛀空的家里。

贫穷是渗进骨缝的铁锈味,是深夜里胃袋空洞的嘶鸣。最刺痛的记忆,是破旧的出租房。阳光诡异地打在油腻表皮上,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揉搓,喉咙塞满砂纸,但几个光鲜孩子嘲弄的目光下,他只能死死攥拳,指甲嵌进掌心,挺直因饥饿佝偻的脊梁,像个“骄傲的乞丐”走过。饥饿与羞耻,是他对这世界最深的“问候”。

在这绝望泥沼的中心,母亲陈桂香是唯一的微光。她那双手,是岁月、碱水和寒冷雕琢的树瘤。就是这双手,能挂起打满补丁却浆得硬挺的布帘,能在米缸见底的寒夜,“变”出一锅滚着几片蔫黄菜叶的热粥。

而父亲林大强,是这破船唯一且最不稳定的锚。他那点散发着机油和汗臭的收入,是悬在全家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锈刀。他的权威,是用砂锅大的拳头和掀翻屋顶的咆哮夯实的。

门板在巨响中撞向墙壁,劣酒与汗臭的浊浪率先冲进来。林大强双眼浑浊,踉跄闯入:“哭丧呢?!老子还没死!”咆哮震得窗户嗡嗡响。蜷在阴影里的林海,心脏被冰手攥紧。陈桂香像道单薄影子,无声挡在丈夫与儿子之间:“回了?锅里还有点温粥…”

“粥?喝你妈的西北风去!”

林大强粗暴一搡。瘦弱的女人踉跄撞向吱呀木桌,桌上豁口的搪瓷碗“哐当”摔碎,粥液溅开,陈桂香闷哼,背对林海,肩膀剧烈抽动。几秒后,她飞快用手背抹过嘴角,转身挤出一个扭曲笑容,声音沙哑:“海子,别怕…没事,妈…妈不疼。”

这句“不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海心上。他死死盯着母亲嘴角没擦净的血丝。爱是什么?爱就是微笑着替人承受碎骨之痛,然后说“不疼”。这毒刺,深扎进灵魂。只有在林大强被酒精放倒、鼾声如雷的午后,这个家才偷得一丝虚假安宁。昏黄灯下,陈桂香佝偻着背,小心缝补林海校服的破洞。

她不成调哼着《甜蜜蜜》。“妈,别补了,”林海低头,手指抠板凳边,“补了也一样破,同学笑话…”陈桂香针线一顿,抬头,疲惫脸上漾开一丝微弱的暖意:“傻孩子,衣服破了不怕,洗得干净、补得整齐,人就精神。破衣烂衫,不丢人。”她声音轻柔,“来,妈给你讲个故事?从前啊,有个放牛娃,捡到一颗会发光的石头…”她低沉的声音编织着温暖的梦。林海靠在母亲肩膀贪婪汲取这点暖意,心知这宁静脆弱如肥皂泡。然而,连这点喘息,命运也吝啬。

陈桂香眼中光日渐黯淡,眉头锁着沉重疲惫。她常无意识用力按着左胸,动作迟缓,脸色蒙上青灰。

林海心里不安疯长。那天放学,他推开门,见母亲佝偻着,双手死撑水池边,身体微颤。

“妈!”林海冲过去,声音恐慌,“你怎么了?脸色好差!是不是病了?”

陈桂香身体一僵,没回头,更用力搓洗盆里旧衣,指节泛白:“瞎操心啥?老毛病,胃不舒服…歇歇就好了。”声音虚弱,强装“镇定”。

那天放学下午,林海推开父母虚掩的卧室门。昏黄光线如聚光灯,打在母亲裸露的、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她对着模糊破镜子,手指剧烈颤抖,带着恐惧摸索左胸前一片突兀的!

镜中映出她半张侧脸——凝固着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惊恐绝望!像淬毒冰锥,狠狠扎进林海的心!

“海子!”陈桂香如遭电击,惊叫,猛地拉上衣襟,仓惶转身!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眼神慌乱哀求:“出…出去!快出去!…妈…妈没事…真的没事!”支撑世界的支柱,发出清晰断裂声。

门在林海身后关上。他背靠冰冷墙壁,滑坐在地,力气被抽空。

贫穷,这把锈钝的刀,终于狞笑着咬向最珍贵的血肉——母亲的生命。

屋里,父亲鼾声如雷。屋外,天空灰蒙沉重。

林海把头深埋膝盖,紧抱自己。骨髓深处“懦弱”的烙印灼痛。门内,传来母亲极力压抑的、细微却刺耳的啜泣。他能做什么?对命运说“不疼”?那毒藤般的认知勒紧脖颈,令他窒息。

几天后,家里死寂。林大强破天荒没醉,阴沉着脸蹲在门口抽烟。陈桂香蜷在破床上,盖着薄被,咳嗽声空洞。

“咳…咳咳…海子,”陈桂香声音虚弱,“帮妈…把柜子底下…那个小木盒拿来…”

林海在积满灰尘的柜底摸到一个冰凉的小木盒。打开,里面没有钱,只有几张泛黄的纸。最上面一张,赫然印着刺眼的红章和冰冷的铅字:

诊断意见:左侧乳腺占位性病变,性质待查,高度怀疑Ca。建议进一步检查。日期,是三个月前。

Ca?林海虽不全懂,但那冰冷的字母和“高度怀疑”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在他心上。他猛地抬头看向母亲。

陈桂香避开他的目光,枯瘦的手伸向盒子,声音轻得像叹息:“…没啥,妈收着…怕你爸…看见了心烦…”她摸索着,想把诊断书藏回去,动作慌乱又无力。

“妈!”林海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质问,“这是什么?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治?!”

陈桂香的手顿住了,她看着儿子眼中汹涌的恐惧、愤怒和无助,那强装的镇定终于彻底崩塌。深陷的眼窝里蓄满浑浊的泪水,顺着枯槁的脸颊滚落。“治…拿什么治?”她声音破碎,每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家里的钱…连饭都快吃不起了…海子…妈…妈不能…不能再拖累你们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林海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浑身冰冷。贫穷,这把钝刀,不仅噬咬着他们的现在,更早已宣判了他们没有未来的绝望。

他看着咳得撕心裂肺的母亲,看着那张写满“Ca”的纸,再看向门外父亲阴沉模糊的背影,骨髓深处那名为“懦弱”的烙印,从未如此刻般灼痛、清晰。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冰冷的、名为绝望的死灰,在他十五岁的世界里,无声地弥漫、覆盖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