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市的喧嚣永远像煮沸的铜水锅,嘈杂刺耳又蕴藏着无尽的热力与欲望。空气中混杂着烤胡饼浓郁的油脂香、西域香料辛辣的气息、牛马粪便的土腥、金属矿石的腥锈、皮革鞣制后的微酸……无数气味拧成一股粗粝的绳子,勒紧每一个穿梭其中的人的喉咙。在这声浪与气味的海洋里,靠近西北角落的“四象斋”却像一块异色的岛屿。
“四象斋”门脸狭小,木质门板常年油腻发黑,屋檐低矮,被两间热气蒸腾、挂满油亮烤肉的胡人食肆夹在中间,显得格外不起眼。店面深处阴暗,常年弥漫着陈旧书卷纸张的霉味,混杂着积年的灰尘、干透的墨块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碾成的粉末气息。店主是个干瘦沉默的老头,戴着一顶油亮的旧毡帽,永远埋首于一方摊开的破旧地图或者账簿上,对店中唯一的客人——一个身披不起眼靛蓝粗布直裰、脸上胡乱涂抹着风尘和沙土的人——似乎视而不见。
李默站在布满灰尘的高大木架前。指尖扫过书脊,那些古老的舆地志、失修的河道疏浚册、褪色的城坊堪舆图,无不散发着朽木和历史的冰冷。他微微抬起手,宽大的衣袖滑落一小截,手腕处那个粗糙、甚至带有未打磨毛刺的皮环护腕显露一角,又被迅速遮掩。他的目光像淬冷的冰刃,缓慢地刮过这片纸页的荒漠,最终精准地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卷边缘被蛀得坑坑洼洼、显然许久无人问津的羊皮卷轴。
它们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散发的气息与整个店铺的霉味不同,更混杂、更粘稠,带着地底深处的腥气、淤泥发酵的微酸、和某种陈年死水的沉闷腐败感。手指触碰到最上面一卷的刹那,指腹立刻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冰冷又粘腻的颗粒感,如同捻过地底沉淀了千百年的细碎骨殖粉末,让他胃部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他捏着那卷轴的封口麻绳,稍一用力,灰尘簌簌落下。卷轴没有完全展开,只是拉开窄窄的一角。里面并非寻常地图的线条纹理,也没有任何文字批注。入眼的是一片混乱、狂野、纠缠扭曲的墨迹!那痕迹如同一条被激怒的墨龙在羊皮上翻滚扑打,时而纠缠成浓黑的漩涡,时而甩出细长锋利如刀刻的开叉,毫无规律可言,仿佛梦魇中的呓语被胡乱涂抹在兽皮上。唯一清晰的是角落一个暗红色的印记——一个扭曲的、形似展翅夜枭的爪痕!
就在李默凝视着那诡异夜枭爪痕的瞬间,一直低着头的店主,那双藏在皱缩眼皮下的浑浊老眼突然动了一下。像深潭下的死水被投入一粒石子,极其细微的涟漪一闪而过。他依旧埋着头,干枯如枯枝的手指却极其缓慢、悄无声息地移向柜台底下某处。没有声音,但在那卷轴被李默捏得更紧的刹那,一本封面空白、薄如蝉翼的黄麻纸小册子,连同几枚硬如小石子的烤胡饼,极其自然地被推到了柜台边缘那堆积尘的算筹旁边。整个过程自然得像是东西原本就在那里,只是刚刚被灰尘盖住,此刻才显露出来。
李默的目光从卷轴上移开,扫过那突然出现的册子和胡饼。没有疑问,没有言语。他伸出另一只手,手掌摊开,手指上裹着洗不掉的边塞风霜和老茧形成的铠甲。他将那册子和胡饼拢入手心,动作随意得像取走摊上几个铜钱换来的物件。同时,两枚冰凉坚硬、在粗布袖袋深处被体温捂得微热的铜钱,“叮”地一声轻响,被丢在店主面前油腻的柜台上,铜钱边缘沾着一点细微的暗红铁锈。
铜钱的轻响像是某种契约落定的回音。店主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浑浊的眸子彻底归于死寂,继续埋首于他那堆破纸烂账。李默捏着册子、卷轴和胡饼,转身离开这片充满腐朽气味的阴暗角落。门外的声浪光怪陆离瞬间将他吞没。
黑夜如同墨汁渗透,完全吞噬了长安一百零八坊飞翘的屋檐和巍峨的坊墙。巨大的城池沉入最深的静默,只有更夫巡街时敲打出的梆子声在空寂的街巷里回荡,如同鬼魂的步履。宵禁的刀锋悬在每一个角落,无情的隔离着坊内坊外两个世界。
靠近皇城西南光德坊背后,毗邻金光门大街的一处不起眼的转角矮墙根下。这里紧邻着西市的污水明渠,气味浓烈得足以扼杀任何嗅觉。一只早被耗子啃噬空了内脏的流浪猫尸体散发着浓烈的腐臭,成了此地最好的掩护。李默的身影如同墨锭研磨出的汁液,紧贴着斑驳的墙面。此刻的他,脸上胡乱涂抹的尘土和伪装已经洗去,露出原本被风沙打磨得粗粝的面皮轮廓,那双浅褐色的眼珠在黑暗中冰冷地巡视着周围每一个能隐藏金吾卫巡逻兵或武侯的影子。
梆子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队巡街的武侯铺士兵挎着水火棍踢踢踏踏地走过。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巷子口,李默动了。他像一只没有重量的壁虎,贴着冰冷粗糙的墙砖挪动几步,在一个有着巨大缺口、堆满废弃砖石的角落蹲下。他用手快速拨开几块沉重的废石,露出了下方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不是水渠常见的青砖砌筑的圆形拱顶,更像是一种古老坍塌形成的豁口。
一股更加浑浊、复杂、浓郁腥腐的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淤泥、死水、啮齿类动物粪便以及某种陈年堆积腐烂物的气息。这气味比街角的猫尸更刺鼻十倍。这豁口通往的地方,绝非地面上任何一处明渠。
李默没丝毫犹豫,撕开那块硬得硌牙的烤胡饼,几口囫囵咽下,将剩余的饼屑随手洒在猫尸附近,又用石头压实洞口边缘,避免松动滑落,随即整个儿匍匐着,如同捕食前蓄力的猎豹般无声无息地滑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瞬间,浓重的黑暗和粘稠如同实体般的恶臭将他彻底包裹、吞噬。
身体下落并不深,随即踩到了坚实、但异常湿滑粘腻的硬地。落脚的感觉并不像石板或夯土,更像踩在一层厚厚的、凝固油脂和淤泥混合的“壳”上,又冷又滑。真正的恶臭如同无数无形的、带着腐烂触手的怪物,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钻进鼻息,粘附在皮肤上。
李默稳住身形,强迫肺部缓慢地吸入这污浊的空气。他解开那个粗糙的皮环护腕,里面赫然缠着一圈特制的、涂了厚厚油脂的火绒卷。没有片刻停歇,他用牙齿和一只手配合,撕下一小条浸满油脂的绒布,又从紧贴腰间的油布包内摸出小巧锋利的燧石和铁片。
嚓…嚓…嗤啦!
几下细碎的火星在绝对的黑暗中爆开,几点微弱的赤红光芒落在绒布条上。油脂瞬间被点燃,升起一朵黄豆大小、跳跃不定的橘黄色火苗!这短暂的光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和珍贵,却也同时将无边的恐怖清晰地勾勒出来。
李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瞳孔因眼前的景象而骤缩!
他正站在一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隧道之中!粗糙夯筑的拱顶在极其有限的火苗映照下向上延伸,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更深邃的黑暗里。脚下的“硬地”的确是厚厚的淤泥板结形成的“壳”,火光照亮的边缘能看到壳下更深邃的墨黑色泥沼,零星地翻滚起一个粘稠的气泡,无声破裂,散发出更浓郁的腐臭。隧道的宽度远超想象,竟能容一辆牛车并行!左右两侧的夯土壁上,布满了水线经年累月浸泡侵蚀后留下的道道诡异印痕和霉斑,如同古老的壁画在无声述说着千年的污秽。
一条浑黄污浊的水流紧贴着右侧夯土壁的底部奔流而过,水流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沉滞的、如同缓慢绞磨着巨大石碾般的沉闷力量感。水面上漂浮着形态各异、模糊不清的腐败物碎屑、动物的腐烂皮毛,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水流冲刷壁脚的地方,能看到累累叠叠的、分辨不出原貌的森白骨殖碎片,在浑水中时隐时现!
火苗晃动了一下,光影摇曳,将李默身后那个仅容他爬入的、如同巨大疮疤的坍塌豁口吞噬后留下的小黑洞映照得更加阴森可怖。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巨大的水声在空旷曲折的地下空间里发出奇特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呜咽回响,像是无数幽魂在地底永无休止地哀泣。
绝对的黑暗、浓稠的尸腐气、脚下的板结淤泥壳、漂浮着腐败物和骨殖的沉滞黄水、巨大的地下空间、幽魂般萦绕的水声……眼前的一切超出了李默对于污秽的所有想象!这并非任何地面上可见的水渠!这里,根本就是长安这座辉煌巨兽深埋地下最肮脏可怖的——肠道!
胃部翻搅!即便是他这样在西域烽燧边见惯了残酷风沙和血腥搏杀的铁汉,也被这地底深处的景象冲击得瞬间窒息!火光只能照亮他周身两步范围,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钳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他攥紧火绒的手骨节捏得发白,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口,隔着粗糙的衣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油布包裹的信函所带来的、如同烧红炭块般的灼热印记!父亲潦草的“入狱”、妹妹信中“大火……好大的火”、墨字间冰冷的“骨殖暂寄”……每一个字都瞬间在眼前活了起来,与这漂浮着骨殖的脏水纠缠在一起!一股比尸腐气更浓烈、足以灼穿理智的毒火猛地从眼底深处烧穿上来!
呕……
喉头剧烈翻滚!但李默猛地咬紧了牙关!齿缝间发出的咯咯摩擦声在死寂的、唯有水流呜咽的隧道中清晰可闻!硬生生将翻腾欲呕的感觉死死压了下去!额头瞬间沁出大片的冷汗!
他强迫自己死死盯着那点摇曳的火苗,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另一只手在颤抖中摸索着探入怀中,掏出那册用几枚铜钱换来的薄薄麻纸册子。册子封面空白,纸张粗糙得如同砂砾。他就着这唯一的光亮,用微微发抖的手指用力翻开——
册子里没有文字!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线条!极其复杂、精密、扭曲交织的墨线!与他刚才在四象斋瞥见的羊皮卷上那混乱扭曲的痕迹完全不同!这些线条清晰锐利,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以墨点的密度标示着水流缓急、塌方断点、气孔位置、死路岔道。一条扭曲粗壮的墨线如同潜行的巨蟒蜿蜒其中,旁边极小极小的字迹标注着:“通光德坊后墙根。”
李默的目光如同钉子般楔在那行小字上。
浊气翻腾的黄水汩汩流动,冲刷着壁脚那层层叠叠的白骨碎片。火苗持续跳动,映着他那张肌肉紧绷、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到下颌的面孔,以及那双瞳孔深处在痛苦与狂躁的剧痛中强行压榨出的、如同磨碎冰碴般的专注锐利。他将册子举到火光前,眼神在复杂交错的线条和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间往返。最终,他的视线锁定了图册左下角一处被墨线特意打叉标注的狭窄岔口——“避!”字极小,却透着警告。他的目光只在那个墨色的警告上停留了一刹那,随即决然地顺着那条代表逃生路线的粗壮墨蟒所指示的方向,投向幽深隧道前方那浓得化不开的黑。
呼——
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被他深深咽下。他将火绒略微提高,弓起腰背,如同准备扑向猎物的野兽,脚下踩着冰冷湿滑的淤泥硬壳,朝着水声呜咽、骨殖翻涌的黑暗深处,踏出了第一步。脚步异常沉重,靴底碾压着泥壳发出粘腻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在动摇的硬壳边缘试探着未知的深渊。污水中漂浮的一块不知什么东西的碎骨片,被缓缓的水流推挤着,撞到了他的靴边,轻轻回旋了几下,又恋恋不舍般顺流漂走。
没有退路了。他只有向前。沿着这片承载着帝都千年污垢与所有湮灭尸骨的黑暗水脉深处,那唯一用墨线画出的通道——走向那个将挥刀砍断仇家咽喉、也斩断他自身所有生路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