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坤宁夜授经纬图,太皇太后窥破治宫术(一)

承乾宫前的雪地里,那一片压抑的呜咽和请罪声,终于随着康熙御辇的离去而渐渐消散,只剩下寒风刮过光秃枝丫的呜咽,还有雪地上深深浅浅、被体温融出又迅速冻结的狼狈印痕。

苏研站在殿门内,看着宫人们沉默而迅速地清扫庭院,泼洒清水冲刷那些象征着耻辱的痕迹。冰水混着残雪,很快将一切污浊覆盖,冻成一片光滑冷硬的琉璃面,映着承乾宫紧闭的偏殿门窗,也映着她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

“娘娘,天寒,进去吧。”阿槿捧着手炉,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悸。

苏研没动。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细腻的苏绣缠枝纹,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康熙临走前那句听似恩典、实为枷锁的“继续督造”。信任?那审视的目光,比殿外的寒风更刺骨。荣妃的好转……她总觉得那安静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像暴风雪前短暂的死寂。这深宫里的病,根子怕不是几味假药,而是那盘根错节、见不得光的人心。

几日后,一道凤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后宫激起了远比风雪更汹涌的波澜。

康熙十三年正月,圣旨明发:册封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女,钮祜禄·婉莹,为皇后!入主坤宁宫!

圣旨煌煌,金册凤印,煊赫尊荣,一时无两。然而,这泼天的荣耀落在新皇后钮祜禄·婉莹的肩头,却沉甸甸地压着挥之不散的阴翳。

坤宁宫正殿,大婚的喜庆红绸尚未撤去,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郁的合卺酒香和名贵熏香的气息。一身明黄凤袍、头戴点翠镶珠朝冠的新皇后端坐在宽大的凤椅上,仪态端方,眉眼间是无可挑剔的贵气与威仪。只是,那挺得过于笔直的脊背,和搁在膝上、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她紧绷的心弦。

下方两侧,满蒙汉三旗有头有脸的妃嫔、宗室福晋、诰命夫人,依着品级高低,黑压压跪了一地,口中齐诵:“臣妾(奴才)等恭贺皇后娘娘正位中宫,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整齐洪亮,回荡在雕梁画栋的大殿里。

芳仪皇后微微抬手,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清越而沉稳:“诸位请起。”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起身的众人,掠过一张张或恭敬、或艳羡、或隐含探究的脸。当她的视线触及站在妃嫔前列、那个穿着素净月白宫装的身影时——她的庶妹,宁妃钮祜禄·婉宁——婉莹的心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果然,几乎是起身的衣料窸窣声刚歇,一个略带尖锐、带着明显关外口音的女声便响了起来,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实乃我大清之福!只是……”说话的是一位蒙古郡王福晋,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瞟向苏研的方向,“臣妇听闻,如今六宫庶务,竟是由宁妃娘娘‘协理’着?这……皇后娘娘新正位,凤印在手,还需旁人‘协理’?莫不是……宁妃娘娘太过能干,连皇后娘娘都……”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皇后无能,才需庶妹代劳!这简直是把“鸠占鹊巢”、“牝鸡司晨”的帽子,明晃晃地往芳仪和苏研头上扣!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带着看戏的兴味、幸灾乐祸的揣测、以及不易察觉的鄙夷,齐刷刷地钉在苏研身上,更有不少悄然打量着高坐上首的皇后。

婉莹皇后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搁在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紫檀木里。她强撑着皇后的威仪,正要开口斥责,却听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已经响起。

“福晋此言差矣。”苏研微微上前半步,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她甚至对着那蒙古福晋的方向略略颔首,姿态无可挑剔,“皇后娘娘初掌凤印,统摄六宫,千头万绪。臣妾承蒙皇上与娘娘信任,协理些许琐碎庶务,不过是尽本分,为娘娘分忧罢了。娘娘仁德,体恤臣妾微劳,此乃娘娘恩典,亦是臣妾福分。何来‘需’与‘不需’之说?福晋莫要曲解了圣意与娘娘的慈心。”

她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一番话,既点明了“协理”乃帝后恩典,是职责而非权力僭越,又将功劳尽数归到皇后的“仁德”与“体恤”上,更轻飘飘地将对方刻毒的挑拨定性为“曲解”。姿态放得极低,道理却站得极稳。

那蒙古福晋被堵得一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婉莹皇后适时打断。

“宁妃所言极是。”芳仪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协理六宫,乃皇上与本宫共议定夺。宁妃勤勉细心,为本宫分忧,实乃后宫和睦之幸。此事,无需再议!”她目光扫过全场,带着初掌凤印的锐气,“今日是本宫正位之喜,诸位当以和为贵,莫要妄议是非,徒惹口舌。”

皇后金口玉言,一锤定音。那蒙古福晋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悻悻地低头应“是”。一场风波被强行按下,但殿内那无形的暗流与窥伺的目光,却并未真正散去。芳仪端坐凤椅之上,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带着审视和隐隐轻视的目光,只觉得那顶沉重的凤冠,几乎要将她的脖颈压断。她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只能算勉强过关,这六宫,远比武场更凶险万分。

坤宁宫的喧嚣,终于在夜色深沉时彻底沉寂。鎏金兽首香炉里吐出最后一缕幽淡的青烟,红烛燃尽,只余下几盏长明宫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偌大的宫殿映照得空旷而清冷。

芳仪卸去了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朝服,只着一身素色寝衣,独自坐在暖炕上。白日里强撑的端庄威仪荡然无存,眉宇间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焦虑。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揉着酸痛的额角,白日里那些妃嫔命妇们或明或暗的试探、质疑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在脑海中闪现。尤其是那句“还需旁人协理”,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她心口。她不怕累,不怕苦,可她怕……怕自己坐不稳这后位,怕给家族蒙羞,更怕辜负了……那个在雪地里为她泼酒赌命的妹妹。

“阿宁……”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脆弱。

“阿姐。”轻柔的回应在静谧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暖意。

婉莹猛地抬头。只见苏研不知何时已悄然走了进来,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银狐斗篷,发梢还沾着外面带来的寒气,手里却捧着一个卷轴。她挥退了殿内仅剩的两个心腹宫女,暖阁里只剩下姐妹二人。

“这么晚,怎么过来了?外面冷得很。”婉莹连忙起身,拉着苏研冰凉的手在暖炕上坐下。

“不放心阿姐。”苏研笑了笑,将手中的卷轴轻轻放在炕桌上,推至婉莹面前,“今日殿上那些话,阿姐不必放在心上。那些人,不过是见不得我们姐妹同心,想挑拨离间罢了。”

婉莹看着那卷轴,又看看苏研平静的眼眸,心头微暖,但忧虑更深:“我知道。可是阿宁,这六宫……远比我想的更难。今日我能压下,明日呢?后日呢?账目、人事、用度、规矩……桩桩件件都关联着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我真怕自己做不好,拖累了你,也……”

“所以,我给阿姐送‘法宝’来了。”苏研打断她的自怨,手指点在卷轴上,眼中闪烁着一种婉莹从未见过的、沉静而自信的光芒,“打开看看。”

婉莹疑惑地解开系带,将卷轴徐徐展开。

--------------------------------------------------------------------------------------

【小剧场】

地点:御药房阴暗库房角落

小顺子:(鬼鬼祟祟掏出一包药材,压低声音)快!把这包‘上等’黄芪混进给翊坤宫的那批货里!小心点!别让人瞧见!

小桂子:(惊恐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顺子哥!使不得啊!宁妃娘娘那‘水试法’厉害着呢!上次李太医那批泡水变色的‘党参’,人脑袋差点搬家!这…这掉脑袋的买卖,我不敢!

小顺子:(气急败坏,又带着恐惧)你懂个屁!这是上面……唉!算了算了!晦气!(慌忙把药材塞回暗格,脸色发白)这日子没法过了!连根草都要过水验明正身……这宫里,要变天了!

小桂子:(看着小顺子仓惶背影,小声嘀咕)变天?宁妃娘娘那水泼下去,刮的是妖风还是清风,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