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阁的阴影,像冰冷的潮水,无孔不入地包裹着赵缱。那碗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安神汤,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她的视线里。李内侍端着托盘的手微微颤抖,碗里的黑褐色液体也随之晃荡,映出她苍白如纸、写满抗拒的脸。
书案后,嬴骁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殿内昏黄的光线,牢牢钉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等待,等待她屈服于这既定的命运,如同等待一件物品完成它既定的摆放。
“喝。”
那一个字,再次砸落,如同冰雹敲在冻土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赵缱垂在身侧、被沉重镣铐束缚的手,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试图刺破那几乎将她溺毙的恐惧和屈辱。手腕上的玄铁纹路冰冷刺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囚徒身份。
喝下去?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是让她浑浑噩噩的迷药,还是彻底断绝生机的毒鸩?昌平君的“温柔”是陷阱,眼前这秦王的冷酷更是万丈深渊。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被镣铐锁住的双手。沉重的玄铁限制了她的动作,腕骨被冰冷的边缘硌得生疼。她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一点点伸向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汤药。
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
“王上!”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某种破碎哭腔的声音,猛地从殿门口传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划破了摘星阁内死水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最低等灰色杂役宫装、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不顾门口玄甲侍卫冰冷的阻拦,拼命地想挤进来!她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浑浊的老眼此刻却死死地、死死地盯在赵缱的脸上,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昭……昭阳……公主?!”老妇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悲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来的,“是您吗?老奴……老奴是不是眼花了?苍天开眼!公主殿下!您还活着!您还活着啊!”
“昭阳公主”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狠狠劈在赵缱的心头!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个挣扎着的老妇人。那张布满风霜、写满痛苦和岁月的脸,陌生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难以捕捉的熟悉感。哀帝染血的幻象中,似乎……似乎有过一张模糊的、带着慈爱笑容的脸庞重叠?是奶娘?还是某个忠心的老宫人?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瞬间冲垮了她之前的恐惧!昭阳公主?那是前朝虞哀帝幼女的封号!是她?!这老妇人……认识她?认识真正的她?!
就在赵缱心神剧震,思绪翻江倒海的瞬间!
“大胆贱奴!”一声尖利刺耳的怒喝响起!
是李内侍!他脸上的谄媚和恐惧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和暴怒取代!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身,手中的托盘连同那碗安神汤“哐当”一声被他狠狠砸在地上!黑褐色的药汁飞溅开来,浓烈的苦涩气味瞬间弥漫!
他根本没管那碗药,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对着那两个拦着老妇人的玄甲侍卫尖声咆哮:“瞎了你们的狗眼!哪来的疯婆子胡言乱语!惊扰王上!还不快拖下去乱棍打死!”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尖利得刺耳!他一边咆哮,一边恶狠狠地、几乎是带着杀意地,一把抓住那老妇人花白的头发,粗暴地往外拖拽!
“不!公主!老奴没有疯!是您!是您啊!那眼睛……那眉心的红痣……老奴死也不会认错!”老妇人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扒着门框,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肮脏的泪痕。她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穿透混乱,死死钉在赵缱脸上,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狂热和绝望的确认:“公主!您要活着!一定要活……”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硬生生打断了老妇人凄厉的呼喊!
一个距离最近的玄甲侍卫,面无表情,动作快如闪电。他没有拔刀,只是闪电般抬起覆着铁甲的右肘,如同沉重的攻城锤,狠狠砸在老妇人的后颈上!
那声“噗”的闷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老妇人扒着门框的手瞬间失去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她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瞬间黯淡、涣散。那狂喜、悲伤、绝望、最后定格为一种对赵缱的、无尽的悲悯和担忧……然后,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她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一缕暗红的血丝,缓缓从她微张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光滑的黑玉石地面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石火之间!
从老妇人闯入、呼喊、到被李内侍斥骂、再到被侍卫冷酷击杀……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
赵缱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立在原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老妇人最后凄厉的呼喊——“公主!您要活着!一定要活……”
死了?就这么死了?
就因为喊了一声“昭阳公主”?就因为……认出了她?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手腕上的玄铁镣铐更甚百倍,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佝偻的灰色身体,看着那缕刺目的暗红血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恐惧!这一次,不再是面对强权的恐惧,而是面对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瞬间抹杀真相的、赤裸裸的、冰冷血腥的残忍!这摘星阁,这秦宫,根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吃人的坟墓!
她猛地抬头,看向书案后的嬴骁!
嬴骁依旧端坐着,姿势甚至没有一丝改变。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刚才门口发生的,不过是一只聒噪的蚊蝇被随手拍死。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过赵缱的脸,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捉摸的波动,快得如同错觉。
李内侍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哭腔:“王上恕罪!王上恕罪!是……是奴才失职!让这疯婆子惊扰了圣驾!奴才……奴才罪该万死!求王上开恩!”他不敢提“昭阳公主”半个字,仿佛那是世间最可怕的禁忌。
嬴骁终于动了动。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依旧落在赵缱脸上。那眼神冰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玩味?或者说,是一种更深的审视。
“祥瑞?”他薄唇微启,再次吐出那两个字,这一次,嘲讽的意味更加浓烈,如同冰锥上淬了毒,“看来,你这‘天命’,倒是引得不少魑魅魍魉现身。”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跪在地上的李内侍抖得更厉害了。
“拖下去,处理干净。”嬴骁对着门口挥了挥手,语气淡漠得像是在吩咐清理一件垃圾。
两名玄甲侍卫如同最沉默的机器,立刻上前,一人抓住老妇人一只脚踝,面无表情地将那尚有余温的尸体拖了出去。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光洁的黑玉石地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留下一条断断续续、暗红色的拖痕。殿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仿佛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从未发生。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那浓烈的沉水香气,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苦涩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发酵。
赵缱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喻的寒意和愤怒。她看着地上那碗被打翻的、黑褐色的药汁,看着那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看着书案后那个主宰一切、视人命如尘埃的男人……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嬴骁身后阴影里的一个中年文士,无声地上前一步。他穿着玄色暗纹的深衣,面容清癯,气质沉静,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石头。他走到嬴骁身侧,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板的韵律,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王上,三日后便是‘告天祭礼’吉时。祭坛、牺牲、仪轨皆已备妥。司天监卜算,此女命格奇特,蕴有星辉,若为祭礼捧鼎之人,或可引动天象,昭示‘天命归秦’,震慑四方不臣之心。此乃大吉之兆,请王上圣裁。”
捧鼎?祭礼?
赵缱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捧鼎?捧什么鼎?在那种万众瞩目的场合?这根本不是什么祥瑞的待遇,这是把她当成祭坛上的活牲!当成一个用来表演“天命”、巩固他秦王威权的道具!
嬴骁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赵缱脸上,那眼神里的玩味和审视更加清晰。他没有立刻回应文士的禀报,只是用那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缓缓扫过赵缱苍白惊恐的脸,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最后落在她手腕上那副沉重的玄铁镣铐上。
那镣铐,在殿内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幽暗而冰冷的金属光泽,上面的符咒暗纹仿佛活了过来,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禁锢之力。
嬴骁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离开宽大的座椅,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倍增。他绕过巨大的黑檀木书案,玄色的大氅下摆在光洁的地面上无声拂过,如同移动的阴影。
他一步步走向僵立在原地的赵缱。
每一步,都像踩在赵缱的心尖上。那沉重的压迫感让她几乎窒息,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阴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直至彻底将她笼罩。
嬴骁在距离赵缱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手,没有去碰触赵缱的身体,而是伸向了她被镣铐锁住的手腕。
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触感,轻轻拂过玄铁镣铐上那些繁复诡异的符咒暗纹。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又像是在确认某种禁锢的力量。
“这‘锁灵镣’,乃天外玄铁所铸,铭刻玄门镇纹。”嬴骁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如同寒冰摩擦,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赵缱的耳膜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锁得住灵力,镇得住神魂。纵有通天之能,在此镣之下,亦与凡人无异。”
他的指尖停留在镣铐内壁光滑的边缘,那里紧紧贴合着赵缱纤细脆弱的腕骨。
“三日后,祭天台。”嬴骁的目光从镣铐上移开,再次锁定赵缱惊恐的双眼,那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你,捧鼎。”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最终的审判,带着一种碾碎一切反抗的冷酷力量。
“给寡人演好这‘天命归秦’的祥瑞。”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无尽的寒意和警告,“若演砸了……”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冰冷的玄铁边缘瞬间更深地硌进赵缱的腕骨!
剧痛传来!
“……寡人不介意,用你这颗‘天命之星’的头颅,来祭寡人手中这柄……开疆拓土的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收回了手。
那冰冷的触感和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赵缱却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全靠身后那两名如同铁柱般的女官架住,才没有瘫倒在地。手腕上被镣铐硌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仿佛骨头都要裂开。
嬴骁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一件安排妥当的物品。他转身,玄色的大氅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重新走向那张象征着权力巅峰的黑檀木书案。
“带下去。好生‘梳洗’。”冰冷的声音丢下最后的命令。
两名女官立刻架起浑身脱力、如同破碎人偶般的赵缱,毫不怜惜地拖着她,转身走向大殿深处那片垂挂着繁复玄色帷幕的黑暗。
赵缱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嬴骁重新坐回那张宽大的座椅上,拿起竹简的侧影。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如石刻的轮廓,仿佛刚才那血腥的杀戮、那冷酷的宣告,都从未发生过。
只有手腕上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刺痛,还有鼻尖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摘星阁的残酷真相。
祭天台……捧鼎……
三日后,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