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法言说的喜欢

便利店暖白的灯光,像一层甜腻的糖霜,虚虚地涂抹在深夜的寂静里。空气里浮动着关东煮温吞的咸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清洁剂的化学气味。顾悦叶站在冷柜前,指尖搭在冰凉的玻璃门上,目光穿透模糊的冰雾,落在一盒鲜红饱满的草莓上。那红色太纯粹了,像凝固的血滴,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召唤,让她微微失神。

“拿一盒吧。”她小声对自己说,声音细弱,几乎被冷柜低沉的嗡鸣吞没。她拉开柜门,寒气扑面而来,激得她裸露在秋季薄外套外的手腕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盒草莓,塑料盒冰冷的触感直透掌心。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那柔软的塑料包装里。

玻璃门倒映出她的影子。白发,如同初冬未曾沾染尘埃的新雪,随意地拢在肩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滑落在颊边,衬得那肌肤愈发有种不真实的玉白色,细腻得仿佛博物馆里易碎的薄胎瓷器。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纯粹的、燃烧般的赤红,虹膜边缘却晕开一圈极淡的金色,如同熔岩包裹着凝固的黄金。这非人的妖异,却偏偏嵌在一张轮廓柔和、带着少女稚气的脸上,构成一种惊心动魄又脆弱易碎的矛盾感。她知道自己不同寻常,那些偶尔投来的、带着惊惧或探究的目光,如同细小的针,早已习惯。

她付了钱,装着草莓的塑料袋在手腕上晃荡。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深秋夜风的凉意立刻包裹上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精准地投向街道对面那个熟悉的路口。心脏,在胸腔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带着一种隐秘的、病态的期待。

颀长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昏黄的路灯下,步履从容地穿过稀疏的车流。顾云川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薄呢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如松。夜风拂过他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温润含笑的眉眼。他看见了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她,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像初春悄然融化的冰面下,第一缕温暖的溪流。那笑容干净、柔和,带着一种能抚平所有褶皱的奇异力量,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轰——!

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上顾悦叶的耳根,脸颊烫得惊人。她慌忙垂下眼睫,浓密的白色睫毛在玉白的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试图掩盖住红瞳深处瞬间翻涌起的、几乎要失控的漩涡。那漩涡里是贪婪的占有欲,是想要将他整个吞噬融入骨血的疯狂渴望。每一次见到他,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撕裂感都让她既痛苦又沉溺。她死死攥紧了塑料袋粗糙的提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塑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她听来如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悦叶,”顾云川的声音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传来,带着夜风的微凉和独属于他的温和,“这么晚了,出来买吃的?”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塑料袋,看到那抹鲜红,笑意更深了些,“草莓?”

“嗯。”顾悦叶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头垂得更低了,只盯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她感觉到他走近了,那股熟悉的、清爽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书卷气的味道——像是干净的皂角混合着冬日松针的冷冽——悄然弥漫过来,包裹了她。这气息让她几乎窒息,却又贪婪地、深深地吸着,仿佛要将这味道刻进肺腑,融入血液。她努力控制着呼吸的频率,用尽全力才压下想要不顾一切扑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颈窝,让这气息彻底淹没自己的冲动。那太危险了,会吓跑他,会毁掉这脆弱的平衡。

“高三了,别熬太晚,身体要紧。”顾云川自然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装着草莓的塑料袋边缘,似乎想替她分担重量,那指尖的温暖隔着薄薄的塑料传来,如同细小的电流窜过她的手臂,带来一阵隐秘的战栗。“走吧,回家。”

*回家。*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她心头酸涩又滚烫。那不是她的家,那个由重组家庭构建起来的、礼貌而疏离的空间。她的父亲顾正峰是个严肃的商人,继母林薇是得体的主妇,他们对她客气周到,像对待一个需要妥善安置的贵重物品。她的家,是这个人,是顾云川本身。他才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上唯一抓住的光和热源,是她存在的锚点。只有他在的地方,才配得上“家”这个字眼。她是他父亲多年前在雨夜里捡到的弃婴,一个来历不明、带着诡异红瞳的“麻烦”。是他,顾云川,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用他无差别的温柔,为她隔绝了那些探究的目光和疏离的空气。

“好。”她终于抬起头,鼓起勇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视线。红瞳里水光潋滟,映着路灯的暖黄和他清晰的倒影。她迈开脚步,紧紧跟在他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像一个虔诚的、不愿远离光源的影子。夜风吹过,卷起她几缕雪白的发丝,轻轻拂过顾云川深灰色大衣的衣袖。

她看见了!那几根发丝!它们碰到了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和嫉妒的电流瞬间击中她。她嫉妒那几根发丝能如此轻易地触碰他,又狂喜于自己的某一部分与他有了如此亲密的接触。她甚至能想象那发丝缠绕在他袖口纽扣上的样子,这想象让她心尖都颤抖起来。她偷偷地、更加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将那缕缠绕着他的气息纳入肺腑,仿佛某种隐秘的献祭。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过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分明,干净有力。她想把自己的手放进去,感受那份包裹的温暖,想用指尖描摹他手背的骨节和淡青色的血管脉络……这渴望如此强烈,让她口腔里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今天复习得怎么样?”顾云川的声音打破了她脑海中的绮念。他微微侧过头看她,眼神温和,带着兄长式的关切。

“还…还好。”顾悦叶的声音有些发紧,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他身上撕开一点点,聚焦在脚下的路面上。“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有点难。”

“哪一类型的?函数导数还是几何证明?”顾云川的语气很自然,带着循循善诱的耐心。他大学虽然读的是国外某所神秘的精英学院(顾悦叶只知道名字拗口,似乎叫“卡塞尔”),但高中时是名副其实的学神,辅导她功课得心应手。

“几何,空间向量。”顾悦叶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塑料袋的提手。

“空间感?”顾云川笑了笑,那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温润,“我记得你小时候搭积木就特别厉害,空间想象力应该不差。是辅助线的问题还是坐标系的建立?回去我帮你看……”

他的话语温柔,像暖流包裹着她。但顾悦叶的心却沉了下去。又是这样。兄长式的关怀,清晰而牢固的界限。她贪婪地汲取着他话语里的温度,却又痛恨这温度里不掺杂任何她渴望的东西。她想要的不是解题思路,不是兄长的鼓励。她想要他眼中映出的不是需要照顾的妹妹,而是一个……女人。一个能让他温柔笑容里带上别样温度的女人。

这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无处宣泄的焦渴。她低着头,红瞳在阴影里闪烁,那圈淡金色似乎浓郁了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扭曲周围空气的微压一闪而逝。她脚下的影子边缘,似乎极其短暂地模糊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微微荡漾。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嗯,谢谢哥。”她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将所有的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回到那栋宽敞却冰冷的复式公寓。玄关的感应灯亮起,照亮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继母林薇穿着丝质睡袍从客厅探出头,妆容精致,笑容得体:“云川回来啦?悦叶也回来了?这么晚,下次想吃水果让张妈去买就好了。”她的目光在顾悦叶的白发红瞳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那转瞬即逝的异样感,顾悦叶早已熟悉。

“没事的林姨,正好透透气。”顾云川温和地回应,自然地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顾悦叶没说话,只是默默换好拖鞋,拎着那盒草莓走向厨房。她需要清洗它们,这是她今晚唯一能抓住的、与他有关的具象之物。冰凉的水流冲刷着鲜红的果实,她拿起一颗最大最饱满的,指尖能感受到果肉紧实的弹性。她小心翼翼地擦干水珠,走到客厅。

顾云川正坐在沙发上,微微皱着眉看手机屏幕,似乎有什么信息。他专注的侧脸线条流畅而好看。

顾悦叶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走过去,将那颗洗得干干净净、水珠晶莹的草莓递到他面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哥…吃吗?”

顾云川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看到那颗递到眼前的鲜红草莓,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谢谢悦叶。”他自然地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指腹。

那瞬间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却像通了高压电!顾悦叶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股灼热感从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脸颊瞬间绯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被他触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正在疯狂地尖叫着存在感。

顾云川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温和地说:“你自己也吃,别都给我。”他咬了一口草莓,鲜红的汁液染上他的唇角,像一滴诱人的血珠。

顾悦叶的视线死死钉在那抹鲜红上,喉咙发干。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汁液的味道——混合着草莓的清甜和他唇齿间干净的气息。一种强烈的、近乎亵渎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想伸出手指,抹去他唇角的汁液,然后……放进自己嘴里。或者,更直接地……

她被自己脑中闪过的画面惊得浑身一颤,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红瞳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黑暗欲望。她拿起一颗草莓,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试图用果肉的酸甜压下心底那头咆哮的凶兽。果肉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却尝不出丝毫甜味,只有一片苦涩的灼热。

“我先回房了,还有套题要做。”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客厅,留下那颗被咬了一半的草莓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

回到自己简洁到近乎冰冷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顾悦叶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黑暗中,只有她那双赤红的瞳孔,如同黑暗中燃烧的炭火,闪烁着痛苦、痴迷和无法餍足的贪婪。

她抬起手,看着刚才被顾云川指尖擦过的地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烫得吓人。她将手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凑近自己的唇,闭上眼睛,用颤抖的、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仿佛在亲吻一个虚幻的、带着他温度的印记。

不够……远远不够……

她需要更多。

他呼吸的空气,他触碰过的物品,他投来的每一个眼神……

她都要贪婪地收集、占有、封存。

书桌的抽屉深处,藏着一个不起眼的硬壳笔记本。她摸索着打开,在黑暗中,手指精准地翻到最新一页。她不需要光线,那双红瞳在黑暗中能清晰地视物。她拿起笔,在纸上疯狂地书写起来,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那不是日记,更像是一种病态的呓语和占有清单:

>*10月23日,夜。*

>*他指尖的温度,擦过我的指腹。0.5秒。*

>*残留感:灼热,微麻,持续3分17秒(仍在持续)。*

>*他唇角的草莓汁液,鲜红。想……*

>*他大衣袖口,左袖,第三颗纽扣附近,有我的一根头发(白色,长度约15cm)。*

>*他看手机时皱眉的样子,很好看。想抚平。*

>*他说“回家”时的声音,像暖流。想溺毙其中。*

>*……*

>*想要他的全部。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

>*为什么只能是哥哥?*

>*为什么不能……是我的?*

写到最后,笔迹已经扭曲狂乱。她丢下笔,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病态的爱恋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在寂静的黑暗中开出绝望而妖异的花。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晕透过窗帘缝隙,在她雪白的长发和微微颤抖的背上投下变幻的光斑,映照着那双在黑暗中依旧燃烧着执拗赤焰的红瞳。她像一个守着自己唯一宝藏的、孤独而饥饿的守财奴,而这宝藏,是她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