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地球历2187年,人类文明在能源危机与生态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深空探测成为寄托绝望中最后希望的“方舟计划”。
某天,来自仙女座星系的清晰信号点燃了全球癫狂,却如冷水浇头——信号源竟锚定在五千年后的地球,内容仅一句冰冷警告:“停止所有探测活动。不要寻找。不要回应。”
当人类不顾一切追问时,回应他们的,是彻底的湮灭与一个来自未来人类自身的、名为“静默令”的死亡印记。
最终揭示,那条警告正是通过人类在2078年能源战争废墟中发射的第一艘探测器——“信使一号”——传回的。
而它,也带回了人类无法逃脱的宿命闭环。
废墟上的方舟
地球历2187年。臭氧层稀薄得像层破纱,赤道城市淹没在浑浊的海水里,两极的冰川成了传说。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调,人造阳光艰难地穿透悬浮颗粒物组成的黄褐色穹顶。曾经繁华的都市带,如今是钢铁与混凝土的残骸森林,藤蔓和耐辐射苔藓是这里的新主人。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消毒水和一种名为“绝望”的苦涩味道。
艾维尔·索恩踏过“深空之耳”指挥中心外散落的建筑碎块,靴子踩在月球尘埃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宁静海环形山的巨大阴影笼罩着这片人类在月球最后的孤岛。他抬头,透过强化玻璃穹顶望向那片虚假的“星空”——地球像一颗病入膏肓的蓝绿色肿瘤,悬挂在墨黑的绒布上。这里是人类文明在母星摇摇欲坠之际,倾尽最后资源建造的“耳朵”,聆听宇宙,寻找一丝渺茫的、能证明他们并非宇宙中唯一孤魂野鬼的证据。人们称它为“方舟计划”,一个在绝望深渊里抓住的、名为“希望”的稻草。
指挥中心内部,巨大的屏幕上显示着银河系的星图,代表人类发射的探测器如同风中残烛般稀疏的光点,在广袤的黑暗中艰难跋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沉闷的喘息,混合着廉价合成咖啡的焦糊味和金属冷却液的淡淡腥气。操作员们眼窝深陷,制服陈旧,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麻木的敲击着。他们是被时代遗忘的人,守护着一个被地面大多数人嘲笑的梦想——寻找外星文明。地面上的联合政府(UG)早已将资源倾斜向生存保障和行星防御系统(一个在艾维尔看来徒劳无功的工程),深空网络(DSN)的经费一砍再砍,设备老化,士气低迷。
艾维尔走到自己的控制台前,指尖拂过屏幕上那个标记着“信使一号- 2078年-状态:信号丢失”的黯淡光点。那是人类在“第三次能源战争”的废墟和核冬天余烬中,用最后的骄傲和近乎天真的勇气发射的第一艘探测器。他的父亲,一位参与了“信使一号”设计的工程师,就倒在那场战争的最后一场空袭中。对艾维尔而言,“信使一号”不仅是探测器,更是父亲那代人在毁灭中守护文明火种的象征,是他毕生事业的起点,也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疤。他选择留在DSN,留在月球,某种程度上,是在守护父亲未竟的遗志,对抗着地面上日益蔓延的实用主义与虚无主义。
“首席,UG特派代表杰克逊到了。”助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艾维尔转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穿着UG深蓝色制服的男子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护卫。杰克逊的脸像月球岩石一样灰黑冷硬,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指挥中心,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他是“现实派”的强硬人物,主张彻底关闭DSN,将所有资源投入行星防御和地下城建设。在他看来,仰望星空是奢侈且危险的幻想。
“索恩博士,”杰克逊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的质感,“我带来了UG最高委员会的最终审议意见。‘方舟计划’……下个财年的预算将削减至维持最低限度运行。这是通知,不是讨论。”他将一份电子文件投影到艾维尔的控制台上,红色的“预算削减”字样异常刺眼。
一股冰冷的愤怒在艾维尔胸中翻腾。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杰克逊代表,‘方舟计划’是人类精神的灯塔!它……”
“精神灯塔?”杰克逊嗤笑一声,打断了他,“当我们的地下城还在为干净的空气和水发愁,当赤道难民潮冲击着每一个还能居住的纬度,你跟我谈精神灯塔?索恩博士,仰望星空填不饱肚子,也挡不住小行星!DSN是沉没成本,是时候止损了!”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锤子,敲打着指挥中心里每一个人的心。几个年轻的操作员低下了头。
艾维尔直视着杰克逊的眼睛,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停止倾听,我们就真的死了。变成蜷缩在地洞里的虫子!‘信使一号’……它承载的是……”
“‘信使一号’?”杰克逊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2078年的古董?早就成了宇宙垃圾!博士,醒醒吧!未来属于脚踏实地的人,而不是追逐虚无缥缈回声的……”
“哔——哔——哔——!!!”
尖锐、凄厉、足以撕裂灵魂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炸响!瞬间淹没了杰克逊的声音和指挥中心里所有的低语嗡鸣!
时间仿佛被冻结。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数百道目光,包括杰克逊那充满不屑的眼神,瞬间被磁石般吸向中央监控主屏。
屏幕上,一条原本平滑如镜、象征宇宙死寂的绿色基线,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上飙升!如同一道绿色的闪电,瞬间刺穿了代表背景噪声的安全阈值红线!数值疯狂跳动,爆表!刺目的红光伴随着警报,将整个大厅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艾维尔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扑向控制台,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眼镜歪斜地挂在鼻尖。他的手指因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精准点中虚拟按键。“位置!来源!快锁定!!”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破音。
“来源确认!M31!仙女座星系核心悬臂边缘!信号强度……上帝啊,指数级飙升!重复扫描确认!排除所有本地干扰!排除设备故障!快!快!快!”首席信号分析员的声音同样在颤抖,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命令像电流一样击穿了凝固的空气。确认!确认!再确认!每一次扫描结果都冷酷地指向同一个令人眩晕的真相:信号来自遥远的M31,特征清晰锐利,强度远超任何已知自然源,甚至远超理论模型!这绝不是宇宙的杂音,这是清晰无误的、来自星海彼岸的呼唤!
“我们……我们收到了!”一个年轻的女操作员捂住嘴,泪水瞬间涌出,顺着她因长期熬夜而苍白的脸颊滑落。
杰克逊脸上那岩石般的冷硬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震惊和一丝茫然取代了之前的轻蔑。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护卫。
消息以光速传播。瞬间,指挥中心内部通讯频道被疯狂的询问挤爆,紧接着是死寂——地面全球通讯网络在汹涌的狂潮下瘫痪了。但这死寂只持续了数秒。
巨大的主屏幕上,紧急切入了地面各大城市的实时画面。
东京涩谷:巨型全息广告牌瞬间切换,不再是虚拟偶像的舞姿,而是那疯狂跳动的信号波形图和燃烧般的“M31”字符!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沸腾的岩浆,从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中涌出,汇聚成狂喜的洪流!人们尖叫、哭泣、拥抱、跳跃,挥舞着一切能挥舞的东西。一个醉汉踩着悬浮滑板冲上半空,撕开上衣,露出胸膛上涂鸦的“WE ARE NOT ALONE!”(我们并不孤单!),引发震耳欲聋的呼应。
里约热内卢科帕卡巴纳海滩:篝火被点燃,更多的人点燃了手中的衣物、纸张,汇成一片摇曳的火海。原始的鼓点震天响,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火焰跳起了毫无章法却充满生命力的舞蹈。有人用嘶哑的嗓子吼着古老的歌谣,歌词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最纯粹的情感宣泄。
开罗:拥挤的贫民窟屋顶上,无数人跪伏在地,朝着信号传来的方向虔诚祈祷。信徒的声音通过破旧的扩音器在狭窄的巷道间回荡,带着哭腔,赞颂着宇宙的奇迹与真主的仁慈。孩子们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天空中从未如此明亮的星辰(实则是人造天幕的投影特效),小手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角。
巴黎、纽约、上海、内罗毕……每一个还有人类聚居的地方,都在上演着同样的癫狂。压抑了数十年的绝望、对资源枯竭的恐惧、对战争阴云的麻木,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为不顾一切的狂喜。这是属于整个物种的集体释放,是濒死者抓住氧气瓶的贪婪喘息。
艾维尔站在巨大的舷窗前,看着屏幕上地球夜晚被前所未有的、象征狂欢的灯火点燃,像一颗在垂死挣扎中迸发出最后璀璨光辉的蓝宝石。他本该是这场风暴的中心。胸腔里,父亲临终前紧握着他手说“别放弃仰望星空”的画面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酸楚。然而,一种更深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疑虑,却在他狂喜的缝隙中悄然滋生,缠绕住他的心脏。
那信号……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它精准地嵌合在人类为星际通讯预留的、理论上最不易受干扰的“静默窗口”频段内,纯净得没有一丝宇宙尘埃应有的散射痕迹,强大稳定得仿佛发射源就在月球背面散步,而非跨越了二百五十万光年的天堑。这违背了艾维尔认知中所有的物理定律和深空通讯经验。这不像是自然的馈赠,更像一份精心包装、等待着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略外面山呼海啸的狂欢和杰克逊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坐回控制台前。手指在冰冷的触控板上滑动,调出信号的原始频谱和波形分析图。他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屏住呼吸,像一个在精美礼物盒上寻找微小裂痕的拆弹专家。
“索恩博士!全人类都在等待!”杰克逊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被巨大冲击波扫荡后的狂热余温,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解码!立刻解码!听听他们说什么!这将是人类历史的新纪元!”他身后的护卫也站得笔直,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艾维尔没有回头,声音低沉紧绷,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杰克逊代表,正因为这是全人类的希望,我们才必须确保……它真的是希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胸腔中的不安,“启动‘钥匙’最高权限解码协议!调用所有语义模型库,交叉验证!优先级:毁灭级!我要知道每一个比特的含义!”
“钥匙”——人类文明智慧的终极结晶,一个穷尽数代人心血构建的庞大数据库,试图理解宇宙中所有可能的语言和逻辑。超级计算机集群发出沉闷的低吼,散热风扇的嗡鸣陡然升高,指示灯疯狂闪烁,如同濒死者的心电图。海量的计算力被孤注一掷地投入这场意义非凡的“破译圣战”。时间在无声的焦灼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艾维尔死死盯着屏幕上瀑布般滚动的数据流和不断跳动的匹配度曲线。一个模型被排除,又一个模型被排除……希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声而迅速地流逝。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
杰克逊焦躁地在旁边踱步,几次想开口催促,但看到艾维尔那全神贯注、几乎与机器融为一体的侧影,又强行忍住了。指挥中心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极度兴奋和巨大不安的诡异气氛。
突然,一个特殊的匹配模型被点亮,计算进程的绿色进度条像被注入了强心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冲刺——98%…99%…100%!匹配成功!
“出来了!”负责语义解析的年轻科学家马克斯猛地站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扭曲变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语言模型锁定!语义解析完成!我的天……这……这不可能!!”他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按键滚烫。
“显示出来!”杰克逊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艾维尔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主屏幕。他没有阻止杰克逊,因为他自己也迫切地需要答案。
马克斯求助般地看向艾维尔。艾维尔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杰克逊一眼,然后对马克斯点了点头,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平静:“打开它。我来。”
他走到主控台前,输入了自己的最高权限密码,然后,代替那个被巨大恐惧攫住的年轻人,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那个决定性的按钮。
主屏幕中央,瀑布般的数据流瞬间清空。漆黑的背景上,一行由冰冷的点阵组成的、人类最基础二进制编码构成的字符,如同墓碑上的刻文,缓缓浮现出来:
“停止所有探测活动。不要寻找。不要回应。”
每一个字符都像一颗绝对零度的子弹,精准地射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重、都要冰冷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指挥中心。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那行简短、直白、却蕴含着无边寒意的警告。没有预想中的高等文明智慧结晶,没有友好的问候,没有对地球坐标的回应,只有这赤裸裸的、命令式的拒绝和警告。
“停止……不要寻找……不要回应……”有人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幽灵的低语,充满了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一个女操作员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漏出。
杰克逊脸上的狂热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铁青的震惊和一丝被愚弄的暴怒。“什么意思?这是……拒绝?威胁?”他猛地转向艾维尔,眼神像要吃人,“解释!索恩博士!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艾维尔没有理会杰克逊的咆哮。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行字下方——系统自动生成的信号源定位坐标。那组数字……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骨铭心!那是“先驱者”系列探测器的初始发射基准点坐标!它指向的根本不是仙女座M31,而是……太阳系内部!地球公转轨道前方的一个虚空坐标点!
“定位……”艾维尔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恐惧,“定位复核!立刻!所有流程!所有数据!给我重新算!算到小数点后一百位!快!”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扑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出残影。父亲临终的面容和那行冰冷的警告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
更复杂的数据被调入,更精密的验证算法启动。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爬行。每一次交叉验证的结果,都像冰冷的铁锤,反复砸在同一个坐标点上。误差范围被压缩到极致,最终,箭头冷酷地、无可辩驳地指向了那个位置——一个理论上空无一物,却又正是人类最早一批探测器在漫长漂泊后可能经过的区域。
“复核……确认无误。”首席轨道动力学专家莉娜的声音像是从极寒之地传来,干涩而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信号源定位……基于当前数据,锁定无误。反推原始发射点……就在那里。不是M31。它……来自我们自己的……探测器。”她调出尘封的“信使一号”档案,将它的原始信号频谱与刚刚捕获的神秘信号频谱并排显示。
严丝合缝。一模一样。
“信使一号……”艾维尔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控制台边缘才没有倒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个简陋的、承载着父亲那代人最后希望与人类最初天真问候的小小探测器,在消失于人类视野外六十多年后,像个幽灵一样又飘了回来,却带回了一份来自“M31”的……死亡通知书?
“‘信使一号’……它是载体?”艾维尔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信号……是搭载在它的原始信标频率上回来的?”
“是的,博士。”莉娜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完全吻合。它像一个幽灵信使……一个……从未来打回来的电话……”
巨大的主屏幕上,信号源定位标记旁边,一行小字被系统自动关联标注出来,像冰冷的墓志铭:“载体特征匹配:人类探测器‘信使一号’(发射日期:地球历2078年)。”
杰克逊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他死死盯着那行字和旁边“信使一号”那古老的设计图,眼神中充满了混乱和难以置信的恐惧。“2078年……这不可能!它早就该……”
“时间!”艾维尔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分析信号传播时间!反向推算这条信息它妈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制造出来的!快!不惜一切代价!”他必须知道,这来自“自己人”的警告,究竟来自何时何地!这关系到人类是否还有未来!
光速是宇宙的铁律,也是追溯真相唯一的、冰冷的钥匙。超级计算机再次发出全功率运转的轰鸣,如同垂死巨兽的咆哮。计算目标锁定了时间的锚点。海量的数据被调用:信号被“深空之耳”捕获的精确时间戳,“信使一号”当前推算位置及其与地球的距离,星际介质对信号传播速度的潜在影响模型……无数变量被塞进复杂的时空方程,在硅基芯片的海洋中掀起惊涛骇浪。
时间凝固了。指挥中心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和数百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如同战鼓般的回响。艾维尔死死盯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计算日志,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和鼻尖滑落,滴在控制台上,迅速蒸发,留下微小的盐渍。杰克逊也忘记了咆哮,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死死盯着屏幕。马克斯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莉娜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知在祈祷还是诅咒。
终于,计算进度条爬到了终点。一个结果,一个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不容置疑的结果,被清晰地呈现在主屏幕中央,就在那行警告信息的下方:
“基于信号传播速度(光速)及路径距离反推,信息原始发射时间点估算:地球历约 7028年(±50年误差范围)”
7028年!
艾维尔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眼前瞬间被一片漆黑吞噬,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所有声音。他猛地抓住控制台边缘,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腥味,被他强行咽下。五千年!那条命令人类“闭嘴”、“别找”、“别回”的警告,并非来自什么仙女座的外星邻居!它来自未来!来自五千年后的人类自己!
“嗡——”巨大的指挥中心内,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精神湮灭炸弹。所有的震惊、恐惧、茫然,被瞬间引爆,又被这超越想象的结论碾成粉渣。有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呜咽;有人失神地望着屏幕上那残酷的数字,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咕哝;有人则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灵魂都吐出来。绝望如同粘稠的刚抽出来的石油,瞬间糊住了每一个人,令人窒息。来自未来的、来自自身文明的警告,像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意味着什么?毁灭?陷阱?还是某种绝望的自救?
“联系它!”杰克逊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癫的偏执火焰,之前的权威和冷静荡然无存,只剩下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疯狂,“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从哪里来!我们必须问清楚!立刻!马上!以最高优先级,向‘信使一号’转发点的坐标,发送最高强度定向询问信号!内容:请求解释!请求进一步信息!代码:‘起源之问’!快!执行命令!”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迫切而嘶哑变形。
命令被迅速执行。巨大的能量被疯狂注入DSN的发射阵列。指向那个幽灵坐标的碟面天线,功率指示灯亮得刺眼,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道承载着人类此刻所有恐惧、迷茫、最后一丝侥幸和杰克逊孤注一掷意志的强横电磁波束,撕裂月面的真空,射向深空。
艾维尔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他看着屏幕上代表询问信号已发射的绿色提示符亮起,一种巨大的、冰冷的不祥预感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五千年后的警告,核心就是“不要回应”!而他们,在收到警告的短短几十分钟内,就在这位被恐惧冲昏头脑的特派代表的命令下,迫不及待地……回应了!父亲临终前担忧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好奇心会害死猫……”他仿佛听到了命运齿轮咬合的冰冷声响。
时间在死寂中一秒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所有屏幕都锁定在信号接收状态。代表背景噪音的绿色基线,像一条死去的毒蛇,静静地躺在那里,纹丝不动。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代表信号强度的指针,焊死在零的位置,冷酷地嘲笑着人类的渺小与无知。
“加大功率!重复发送!所有频段!给我轰!”杰克逊的吼声带着绝望的破音,额头青筋暴起。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徒劳地撞击着看不见的栅栏。
更高强度的询问脉冲再次射出,带着人类最后的疯狂和不甘。结果依旧。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那个刚刚还承载着“未来警告”的坐标点,此刻如同宇宙中最深邃的黑洞,吞噬了人类所有的疑问和挣扎,没有反馈一丝涟漪,只剩下冰冷的虚无。
“尝试所有备用频段!所有可能的编码方式!调用所有冗余发射单元!快!”杰克逊的命令带着歇斯底里的味道,他的精神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技术人员的手指在控制台上舞成了幻影,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不同的频率,不同的加密方式,一遍又一遍……指挥中心巨大的功率输出表指针像失控的钟摆一样疯狂摆动,显示着人类此刻孤注一掷的、近乎自毁式的挣扎。接收端,始终是令人绝望的一片空白。
突然!
“有反应了!”一个监控员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调,如同指甲刮过玻璃。
主屏幕上,代表那个幽灵坐标的信号接收窗口,那条死蛇般的绿色基线,猛地向上剧烈跳动了一下!幅度之大,前所未有!紧接着,它开始像癫痫病人的心电图一样,毫无规律地、疯狂地上下乱颤!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凄厉地炸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耳、都要狂暴!如同万千冤魂在同时尖啸!
“信号特征分析!立刻!!”艾维尔的心跳骤然停跳一拍,巨大的危机感让他肾上腺素飙升。
分析结果几乎是瞬间弹出,冰冷的字符像来自地狱的判决书:
“警告:信号特征:高度随机化宽带噪声。能量分布:指数级爆发!峰值突破安全阈值!模式:……高度符合理论模型中‘天基高能定向电磁脉冲武器(HEEMP)’饱和覆盖攻击特征!危险等级:毁灭级!”
电磁脉冲武器!饱和覆盖!来自那个坐标的攻击!
“它在攻击我们!它在摧毁我们!”马克斯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恐惧。
话音未落!
“轰——滋滋滋滋——!!!”
主屏幕猛地一暗!刺耳的电流爆裂声如同高压电线短路般从四面八方炸响!指挥中心内所有未受法拉第笼保护的电子屏幕瞬间熄灭、爆出刺眼的电火花!灯光像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般疯狂闪烁,随即大半陷入彻底的黑暗!刺鼻的焦糊味和臭氧味瞬间弥漫开来!备用电源切换的警报凄厉地嚎叫着,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控制台上,无数绿色的运行指示灯瞬间熄灭,刺目的红色故障警报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淹没了所有还能喘气的副屏幕!设备短路冒出的黑烟开始升腾!
深空网络指挥中心,人类在月球上聆听宇宙的耳朵,在来自“未来”幽灵坐标的一次短暂而剧烈的、毁灭性的能量爆发中,被瞬间致聋!致盲!彻底瘫痪!巨大的碟面天线阵列监测数据瞬间归零,主屏幕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X”——连接丢失。
攻击只持续了不到五秒。
大厅里一片狼藉。应急灯惨白的光芒,如同停尸房的冷光,照亮了浓烟、四溅的玻璃碎片、扭曲变形的控制台面板,以及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恐惧、茫然和劫后余生般虚脱的脸。人们咳嗽着,有人被碎片划伤在流血,有人瘫坐在地,眼神空洞。杰克逊呆立在原地,脸上沾着烟灰,昂贵的制服被划破,之前所有的权威和偏执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打击碾得粉碎,只剩下一个被吓傻了的躯壳。设备损坏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如同垂死的哀鸣,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
艾维尔在一片混乱和呛人的烟雾中,踉跄着冲到一台被熏黑但似乎还能工作的副控制台前。他的手指因愤怒、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而剧烈颤抖,却异常坚定地调出了攻击发生前最后几毫秒捕捉到的、来自那个鬼坐标的、被干扰得支离破碎的信号碎片。超级计算机用残存的计算力,艰难地进行着信号重建和模式匹配。
屏幕上,一个极其微弱、扭曲变形得如同抽象画的点阵图案被勉强拼凑了出来。那不再是清晰的人类通用字符。那是一个符号。一个由简洁、冰冷、充满几何美感的线条构成的符号。它像一扇紧紧关闭、焊死了的厚重铁门,又像一只高高在上、漠然俯视着众生的独眼。散发着一种非人的、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计算机的匹配结果框弹出来,伴随着刺耳的、象征着最高级别威胁的警告音:
“警告:符号特征与数据库中‘人类星际舰队最高统帅部(理论模型)——‘静默令’(Silence Edict)专属标识’匹配度:99.7%。关联威胁等级:终极。”
静默令!最高统帅部!五千年后的人类自己的星际舰队!
艾维尔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冰冷的符号,这毁灭性的攻击,难道就是未来人类对此刻“回应”的最终答案?这就是他们不惜穿越五千年时光,也要用最惨烈方式警告的……原因?父亲担忧的“好奇心”,最终招致了来自未来的“死刑执行令”?
“它……彻底消失了。”莉娜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仿佛沉入冰海的绝望,“信号源……所有波段,所有探测手段……完全消失。能量特征清零。定位丢失。就像……它从来不曾存在过。”她看着艾维尔,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巨大的问号。
大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发出嘶嘶的电流声,和远处某个短路设备还在苟延残喘的噼啪声。烟尘在惨白的光柱中缓缓飘荡。刚才那场席卷全球的狂欢,此刻像一个遥远而荒诞的噩梦,只剩下眼前这片冰冷的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里,是人类所有探测器奔赴的方向,也是那条来自自身未来的警告所指向的、逃不掉的深渊。
黑暗,是唯一的答案。也是唯一的……活路?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