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火初燃

**《烽火猎途》**

**第二章血火初燃**

**第一节:孤狼入樊笼**

福缘大杂院那间低矮小屋里的空气,在二哥林枫那句带着绝望悲鸣的“全面开战了!”之后,彻底凝固成了沉重冰冷的铅块,压得人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家仇的烈焰尚未舔舐干净心底的焦土,国恨的滔天巨浪已挟裹着卢沟桥的炮火轰鸣,当头砸下!林峰猛地坐起,动作牵动左臂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如同淬毒的钢针瞬间贯穿神经,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声闷哼咽下,豆大的冷汗却已浸透额前凌乱黏结的黑发。

但他顾不上!那双在关东风雪和血火中淬炼得如同鹰隼般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精光,死死钉在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颤抖的林枫身上。

“爹…爹还在他们手里!”林峰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粗粝的砂纸狠狠摩擦着喉管,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家园被焚、亲人惨死的画面与父亲林振山被日军强行拖走时那屈辱而决绝的眼神疯狂交织,最终被窗外那越来越清晰、如同重锤擂鼓般的炮火声彻底点燃!一股狂暴的、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戾气在他四肢百骸奔突冲撞,无处宣泄!他猛地一拳砸在身下冰冷的土炕上!“砰!”一声闷响,破旧的炕席应声下陷,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峰子!冷静!你冷静点!”林枫被弟弟眼中那近乎实质化的、择人而噬的凶光骇得心脏骤停,慌忙扑过来死死按住林峰那只完好的右臂,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我知道!我知道爹在遭罪!我知道咱家的血海深仇!可现在外面全乱套了!日本人真打进来了!炮就在城外头炸啊!你现在冲出去能干什么?白白送死吗?!”

林枫带着哭腔的嘶喊,像一瓢刺骨的冰水,狠狠浇在林峰沸腾的杀意之上。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同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臂的伤口,温热的鲜血透过草草包裹的破布不断渗出,染红了身下灰败的草席。送死?他林峰这条命,从家破人亡、目睹亲人惨死的那一刻起,就是捡回来的!死,他早就不怕!但他要死得值!要拉够垫背的仇人!要找到爹!现在两眼一抹黑,连爹被关在哪个鬼子的牢笼里都不知道,冲出去除了撞上日本兵的枪口,还能怎样?

他强迫自己压下那几乎焚毁理智的狂怒,目光沉沉地落在左臂不断渗血的伤口上,又扫了一眼炕边小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结了一层薄薄冰碴的棒子面糊糊和硬得能硌掉牙的窝窝头。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和伤口持续的剧痛,一波波侵袭着他的意志。从关东千里南下,一路风餐露宿,躲避盘查,身上仅存的几个铜板早已耗尽。找到二哥林枫时,这个穷学生兜里比脸还干净,这碗糊糊和窝头,还是他红着脸跟同院一位心善的大婶赊来的。

“哥…钱。”林峰的声音低沉而艰涩,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这个字眼对他来说,陌生而沉重。在长白山的林海雪原里,一张上好的熊皮,几根老山参,就能换来盐巴、火药、布匹,甚至猎枪子弹。可在这座巨大、冰冷、陌生的钢铁森林里,没钱,寸步难行。买药、买吃的、打听消息…哪一样不需要那叮当作响的银元或花花绿绿的纸票?

林枫闻言,脸上更是苦涩得能拧出汁来。他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颓然道:“我…我这就去找工友借!学校怕是去不了了…”话音未落,窗外骤然响起一阵凄厉到变调的防空警报声!尖锐、急促、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嚎,瞬间撕裂了北平城本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紧接着,是更加清晰、更加密集、如同夏日闷雷在头顶炸裂般的巨大轰鸣!不再是隐隐约约的震动,而是清晰可辨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地动山摇!窗棂上糊着的破纸被震得哗哗乱响,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灰雨!大杂院里瞬间爆发出更大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和慌乱的奔跑声!

“空袭!是空袭!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林枫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惊恐地抬头望向那糊着破纸、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的屋顶!

林峰的反应比他的思维更快!他一把掀开身上那件破烂不堪、沾染着血污、泥雪和硝烟气息的狍子皮袄,露出精悍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他飞快地从腰间拔出那把刻着古朴“林”字的苗刀,又将贴身藏着的油纸包(里面是母亲的铜钱和头发)塞进怀里最深处。最后,他无比珍重地抄起那杆陪伴他出生入死、枪管上还残留着硝烟与血迹的“汉阳造”!

“不能待屋里!”林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空袭!这是比山林里最狡猾的猛兽更可怕的死神之镰!在关东,他亲眼目睹过日本人的铁鸟俯冲扫射、投下燃烧弹,将整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化为炼狱火海的恐怖景象!这低矮拥挤、如同鸽子笼般的大杂院,一旦被炸弹直接命中,瞬间就是所有人的活棺材!

他一把拉起还在惊骇中发懵的林枫,撞开那扇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冲进了混乱不堪、如同煮沸了的粥锅般的院子!

院子里早已乱成一团!大人哭天抢地,孩子惊恐尖叫,抱着破包袱的,拖着破箱笼的,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有人想往看似坚固的屋里躲,有人想往院外空旷处跑!几个半大孩子吓得瘫坐在地,哇哇大哭,声音凄厉刺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煤烟味、灰尘味和浓烈得化不开的恐惧气息,令人窒息!

“去城墙根!找防空洞!”林枫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发颤地喊道。他毕竟是受过教育的学生,知道一些基本的防空常识。

林峰却充耳不闻!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院子角落里那棵枝干虬结、至少需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树下堆着些破瓦烂罐和零散的柴禾。他拉着林枫,如同两条在惊涛骇浪中求生的游鱼,凭借着猎人的敏锐和矫健,在混乱拥挤的人群缝隙中快速穿梭,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棵唯一能提供些许庇护的老槐树!

就在他们刚刚冲到老槐树下、利用粗大树根形成的天然凹陷处藏好身的瞬间!

“呜——!!!”一阵尖锐得令人头皮瞬间炸裂、浑身汗毛倒竖的俯冲呼啸声,由远及近,带着死神狞笑的压迫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喊喧嚣!仿佛就在头顶!

“卧倒——!”林峰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将林枫狠狠按倒在老槐树根虬结的凹陷深处,同时自己像一张瞬间拉满的强弓,猛地扑在二哥身上,用整个后背和身躯死死护住他!手中的苗刀和步枪被他紧紧压在身下,避免伤到林枫!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恐怖巨响,在距离大杂院不足百米的街道上猛烈炸开!大地如同被愤怒的巨人狠狠跺了一脚,剧烈地颤抖、摇晃!狂暴的冲击波夹杂着碎石、土块、碎木和无法形容的灼热死亡气浪,如同毁灭性的海啸般席卷而来!

福缘大杂院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夯土院墙,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般轰然倒塌了大半!几间屋顶的瓦片像被无形的巨手抓起,又狠狠砸落,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不绝于耳!浓烈的烟尘混合着硝烟冲天而起,瞬间将整个院落笼罩,视线一片模糊!呛人的尘土味和刺鼻的硝烟味混合在一起,灼烧着喉咙和鼻腔!

林峰只觉得后背如同被无数烧红的烙铁狠狠砸中,火辣辣地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尖锐的蜂鸣声充斥脑海,暂时失去了所有听觉!但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身体如同扎根大地的磐石般护住身下的林枫,纹丝不动!直到那足以撕裂一切的冲击波和致命的飞溅物狂潮过去。

烟尘稍散,视线渐渐恢复。林峰猛地抬起头,甩掉头上厚厚的灰土,警惕如受伤孤狼般环顾四周。老槐树被震落了大量枝叶,粗壮的树干上也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但他们藏身的树根凹陷处奇迹般地躲过了大部分致命的冲击和坍塌物。倒塌的院墙豁口处,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街道上被炸出的一个巨大焦黑深坑,邻近的几间店铺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滚滚,直冲天际!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令人不忍卒睹的残肢断臂,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哥!哥!你怎么样?”林峰顾不上自己的伤痛,摇晃着身下的林枫。

林枫剧烈地咳嗽着,眼镜片上糊满了灰土,他挣扎着坐起来,脸上被飞溅的碎石划破了几道口子,鲜血混着灰尘蜿蜒而下,看起来虽然狼狈,但并无大碍。他看着眼前如同地狱降临般的景象——倒塌的院墙外那触目惊心的巨大弹坑和冲天烈焰,院子里受伤邻居们痛苦的哀嚎呻吟,一个平日里总爱炫耀儿子在衙门当差的张掌柜,半个身子被倒塌的土墙死死压住,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眼睛瞪得老大,空洞地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悲愤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峰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左臂,伤口在刚才的扑倒护人和碎石冲击下,撕裂得更大了,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身子,黏腻湿冷。剧痛一阵阵袭来,如同钝刀割肉,但他只是狠狠皱了皱眉,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冰冷,如同淬火的寒铁。他扶起惊魂未定的林枫,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如同废墟的院子,最终落在那位被压死的张掌柜和他手中紧握的包袱上。林峰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在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过后、对生存资源近乎本能的漠然与渴求。他走过去,动作麻利地掰开张掌柜冰冷僵硬的手指,拿走了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入手分量不轻。

“你…!”林枫看到弟弟的动作,惊愕地张大了嘴,下意识地想要阻止。这…这与趁火打劫何异?

“想活命,就闭嘴!”林峰头也没回,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他飞快地打开包袱一角,里面是几件还算体面的细软和一小卷用红纸仔细卷着的银元,还有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他迅速抽出几张钞票和几块沉甸甸的银元塞进自己破烂的裤袋深处,然后将包袱重新卷好,塞回张掌柜被压着的身体下面。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这…这是…”林枫目瞪口呆,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弟弟冷酷手段的陌生与不适,又有在绝境下看到一丝希望的复杂。

“买命钱。”林峰言简意赅,将沾着灰尘和血迹的苗刀在裤腿上蹭了蹭,郑重插回腰间,重新背起“汉阳造”,眼神扫过依旧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的二哥,“走!找地方给你治伤!打听爹的消息!这地方不能待了!”他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空袭过后,混乱的街道上很快就会出现巡逻的日本兵或者趁火打劫、比鬣狗更凶残的地痞流氓。

林枫看着弟弟染血的背影,那在烟尘与废墟中依旧挺直如标枪、仿佛能刺破这昏暗天空的脊梁,心中翻江倒海。仇恨、生存的残酷法则、对弟弟手段的震惊与不适…种种情绪激烈地交织碰撞。但他知道,弟弟的选择,是这片血火炼狱中唯一能抓住的生机。他咬了咬牙,踉跄地跟上林峰沉重却坚定的脚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狼藉,汇入了街上如同溃堤洪水般惊恐奔逃的人潮。

北平,这座千年古都,在战争降临的第一天,就向初来乍到的林峰,赤裸裸地展示了它冰冷、残酷、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第二节:明珠蒙尘**

六国饭店那场奢华的宴会,在凄厉的防空警报拉响的那一刻,彻底从云端跌入了地狱。

当那如同恶鬼索命般的尖啸声撕裂了笼罩着虚假繁华的夜空,当第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猛烈爆炸声传来,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厅瞬间陷入了彻底的、歇斯底里的疯狂!所有精心维持的名流风度、淑女优雅,在死亡的绝对威胁面前,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破碎!

“啊——!救命!”

“上帝啊!是炸弹!”

“快跑!下楼!去地下室!快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

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桌椅翻倒的碰撞声、水晶杯摔落粉碎的脆响,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人们像被投入滚水的蚁群,哭喊着、推搡着、践踏着,疯狂地涌向各个出口!昂贵的晚礼服被踩在脚下,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价值连城的珠宝滚落尘埃无人问津。浓烈的香水味瞬间被汗水的酸臭、恐惧的腥臊和呛人的灰尘味取代。

沈清漪在警报响起的瞬间,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巨大的落地窗外,只见南边的夜空被几处冲天的橘红色火光照得一片诡异通明,隐约可见几个拖着长长尾焰的黑点在高空盘旋、俯冲!巨大的爆炸声浪冲击着厚重的玻璃窗,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震鸣!

“清漪!快!跟我走!”赵明轩脸上也终于褪去了强装的镇定,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他伸手就要去拉沈清漪纤细的胳膊,想把她拽向自己认为最安全的路线——赵家在使馆区有更坚固的产业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沈清漪却如同被毒蛇触碰般,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疏离!她甚至没有看赵明轩一眼,目光焦急地在混乱如沸粥的人群中扫视,寻找弟弟沈清源的身影!

“姐!这边!去地下酒窖!快!”沈清源的声音在嘈杂的洪流中奋力传来。他脸上沾着不知是谁泼洒的红酒渍,眼镜歪斜,头发凌乱,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奋力挤开慌乱的人群,一把抓住了沈清漪冰凉的手腕。

沈清漪没有任何犹豫,反手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跟着他逆着惊恐的人潮,冲向宴会厅侧后方一条相对隐蔽、铺着厚地毯的通道。那里通往饭店储存顶级食材和大量酒水的巨大地下窖室,也是眼下这片混乱中相对安全的掩体。赵明轩被狠狠甩在原地,看着沈清漪姐弟俩迅速消失在通道口的背影,眼神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被当众羞辱的狰狞戾气。

地下酒窖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挂在石柱上的应急马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浓重的酒香混合着泥土的潮气和陈年木桶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这里已经挤满了惊魂未定的饭店侍者、面色惨白的厨师,以及少数反应迅速、熟悉地形的宾客。每一次沉闷的爆炸声从头顶地面传来,都引起窖顶一阵簌簌的落土和人群压抑不住的惊呼、抽泣与低低的祷告声。

沈清漪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月白色的织锦缎旗袍下摆沾满了深色的酒渍和灰黑的污迹,精心挽起的发髻散乱了几缕乌发,湿漉漉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与脖颈。她紧紧抓着弟弟沈清源的手,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如此冰冷地笼罩下来。窗外那震天的炮火和头顶传来的恐怖爆炸,让她在法兰西留学时听闻的欧战惨烈,第一次有了血淋淋、令人作呕的实感。而这场惨剧,正毫无怜悯地降临在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城市!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北平!

“姐…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沈清源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茫然,他才十八岁,一个满腔热血却从未真正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学生,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酒窖特有的气息灌入肺叶,强行压下翻腾的恐惧和恶心。她看着弟弟写满惊恐的年轻脸庞,又扫过酒窖里一张张苍白绝望、如同待宰羔羊的面孔,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上心头,也压下了部分自身的恐惧。她是沈家大小姐,是弟弟此刻唯一的主心骨,她不能乱!

“清源,听着!”沈清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啜泣与祷告,“别怕!这里是使馆区,日本人暂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往这里扔炸弹!我们暂时是安全的!等空袭过去,我们立刻回家!”

“回家?”沈清源茫然地重复,眼中充满了不确定,“爹娘他们…”

“家里有老管家和那么多下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应该知道躲避的地方。”沈清漪打断他,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仿佛要将这份力量传递给弟弟,“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跟紧我!一步都不要离开!”

空袭持续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当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俯冲呼啸声和毁灭性的爆炸声终于停歇,刺耳的警报解除声如同天籁般响起时,酒窖里的人们才如同虚脱般松懈下来,许多人直接瘫软在地,无声地流着劫后余生的泪水。

沈清漪拉着弟弟,随着疲惫而惶恐的人流,艰难地回到一片狼藉、如同飓风过境般的宴会厅。昔日的水晶吊灯蒙上了灰尘,璀璨的光华不再,映照着满地狼藉的碎片和倾倒的桌椅。饭店经理面无人色,嘶哑地指挥着同样惊魂未定的侍者清理现场,安抚受惊的贵客。

“清漪!清漪!我的儿!你没事吧?!”沈世昌夫妇在几个彪悍保镖的簇拥下,惊慌失措地冲了过来。沈母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吓死娘了!真真是吓死娘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沈世昌则铁青着脸,额角青筋跳动,狠狠瞪了一眼跟在后面、脸色同样难看的赵明轩。显然,他对赵明轩关键时刻未能保护好自己女儿的表现极度不满。赵明轩尴尬地低下头,避开了沈世昌的目光,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怨毒与不甘。

“爹,娘,我没事。”沈清漪轻轻却坚定地从母亲过于用力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空袭过去了,外面乱得很,我们赶紧回家吧。”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对!对!回家!快回家!”沈母迭声应和,仿佛只有回到那深宅大院的高墙之内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

一行人匆匆离开如同废墟般的六国饭店。外面的景象比里面更加触目惊心。使馆区凭借特殊地位尚且相对完好,但稍远一些的街道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消防车尖锐的警笛声、救护车凄厉的鸣叫声、伤者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维持秩序的士兵粗暴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末日图景。昔日繁华整洁的前门大街,此刻如同被巨兽蹂躏过,店铺门窗碎裂,招牌歪斜掉落,满地都是碎玻璃、瓦砾和散落的商品,一片狼藉。惊慌失措的人群如同无头的苍蝇,在弥漫的硝烟中盲目奔逃。

沈家的黑色福特轿车在混乱不堪的街道上艰难地穿行,司机紧张得满头大汗,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沈清漪坐在后座,身体随着颠簸的路面微微摇晃,目光却透过沾着灰尘的车窗,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这座正在流血、正在哭泣的古城。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沾着酒渍和污迹的旗袍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象牙塔里那些关于自由、民主、救国的理想主义泡沫,在眼前这血与火交织的残酷现实面前,被无情地击得粉碎。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沉重和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轿车终于驶入位于西城区、戒备森严的沈公馆。高大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门内是持枪肃立、神色紧张的家丁。高墙深院,似乎将外面世界的混乱与血腥暂时隔绝开来。然而,府邸内部弥漫的压抑气氛,却丝毫不比外面轻松。下人们行色匆匆,脸上都带着惊惶未定的神色,连走路都刻意放轻了脚步。

刚踏进灯火通明、布置奢华、与外面宛如两个世界的大厅,沈世昌一路压抑的怒火和恐惧终于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混账东西!”他猛地一掌拍在光可鉴人的紫檀木茶几上,震得上面的青花瓷茶杯叮当作响,茶水四溅。他指着沈清漪,厉声呵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你看看你!成何体统!好好的一个宴会!让你搅得天翻地覆!还差点…差点…”想到刚才那近在咫尺的空袭,想到女儿可能遭遇的危险,沈世昌心有余悸,后怕不已,更是怒火攻心,“要不是你弟弟口无遮拦,引来那些晦气!怎么会…怎么会招来这等祸事!还有你!赵公子好心好意护着你,你竟敢当众给他难堪!沈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沈清漪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株清冷的修竹,任由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和喷溅的唾沫星子落在自己脸上。她看着父亲那被恐惧和愤怒扭曲的脸庞,看着母亲在一旁欲言又止、眼神闪烁的懦弱,看着周围下人噤若寒蝉、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卑微。一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悲哀,如同藤蔓般从心底最深处悄然蔓延开来,缠绕住她的心脏。

“父亲,”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一样锐利而冰冷,“卢沟桥的炮声,是我弟弟放的吗?日本人的飞机,是我引来的吗?赵明轩的难堪,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好意’,还是因为他在生死危难时刻,只想着保全他自己?”她清澈的目光扫过父亲,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你…你!你还敢顶嘴!”沈世昌被女儿这毫不留情、直指核心的反问噎得一时语塞,随即是更加暴怒的火焰,“反了!真是反了天了!读了几年洋墨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这世道乱了!彻底乱了!沈家偌大的基业要想在乱世中保全,就得靠赵家这样的门路!就得有皇…就得有靠山!你和赵公子的婚事,是两家早就议定的!由不得你任性胡来!这几天你给我好好待在房里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一步也不许踏出房门!谁敢放她出去,家法处置!”最后一句,他是冲着周围的管家和下人们吼的,目光凶狠。

“爹!你怎么能这样!姐姐她…”沈清源热血上涌,忍不住要开口争辩。

“你也给我闭嘴!滚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再敢多嘴,家法伺候!”沈世昌暴怒地打断儿子,如同被触怒的雄狮。

沈清漪没有再争辩。她抬起眼,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不再有愤怒,不再有委屈,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炎凉的冰凉和深深的、无法言喻的失望。她微微屈膝,对着父亲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礼,声音如同古井无波:“女儿,知道了。”

说完,她挺直了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脊背,无视父亲铁青扭曲的脸色和母亲担忧又无奈的眼神,转身,一步一步,踩着光洁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走向通往二楼的雕花楼梯。月白色的旗袍背影在璀璨却冰冷的水晶吊灯光芒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孤傲。

回到自己那间充满欧式风情、摆满精致玩物和书籍的闺房,沈清漪反手轻轻关上门,落锁。她走到宽大的梳妆台前,看着镶嵌在繁复雕花镜框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发髻散乱,几缕乌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鬓角,脸色苍白如纸,往日清澈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带着深深的迷茫和一丝尚未褪尽的惊悸。月白色的旗袍下摆,那一片深色的酒渍和污迹,如同她此刻心境的写照。

“沈清漪…”她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自嘲,“沈家大小姐…呵…金丝雀罢了…”

她猛地拉开梳妆台最底层一个隐蔽的抽屉,指尖拂过柔软的天鹅绒衬垫,从最深处拿出一个用深蓝色丝绸仔细包裹着的小盒子。解开丝绸,里面并非什么璀璨的珠宝首饰,而是一把小巧、冰冷、闪烁着幽蓝金属光泽的勃朗宁M1906袖珍手枪。枪身线条流畅,带着工业时代特有的冷硬美感。这是她在法国巴黎留学时,一位对她颇有好感、同情中国处境、具有左翼倾向的法国工程师私下赠予她的防身礼物,并曾耐心地教会了她基本的装弹、瞄准和射击。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缓缓抚过冰冷光滑的枪身,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象征着力量与毁灭的质感。窗外,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和城市混乱的喧嚣,如同背景音般提醒着她身处何地。镜中的女子,眼神一点点褪去迷茫与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茧般的、混合着巨大痛苦与决绝勇气的冰冷光芒。这光芒,如同暗夜中点燃的火种,微弱却坚定。

林峰带着状态极差的林枫,在如同迷宫般混乱的北平街巷中艰难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