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遍地英雄下夕烟

吴安望着手里敕封自己的制书,又看看了朱祁钰所给他诗词,一时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意图。

这制书他懂,这诗词他也懂,可两者放在一起他就不懂了。

此前朱祁钰的一番话,不就是想让自己出来帮他吗?

可这诗词之意,又是让自己蛰伏,这不成锦衣夜行了么。

想了想,吴安还是决定开口询问朱祁钰的到底是要他干嘛。

“陛下,臣愚钝,实在不懂陛下要臣所行之事为何。”

朱祁钰提醒道:“舅舅可知,如今之大明外戚以谁为首?”

他并不介意吴安未理解他的意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对于下属忠来说,诚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当然,无论何时忠诚都是需要利益和人情作为前提的。

退一步说,吴安既然选择了下注自己,朱祁钰自然不怕他人跑了。

吴安仔细想了想,躬身回道:“在臣看来,这外戚之首当属会昌伯府孙氏一族。”

随即吴安好似知道了朱祁钰的用意,这封赏外戚一事,虽然属于皇帝的家事,但朱祁钰直接跳过内阁与六部,给自己下制书,不合符流程。

找到了关键点后,吴安好似一事通,而万事通。

“臣明白,今日回去后,我便会派人去到处宣扬自己封伯一事,臣也会去各大酒肆、茶楼、勾栏之地招摇过市。最多明日,想必的弹劾奏疏就会呈交至陛下的御案前。”

这就是御史言官的作用,外戚勋贵虽然不怕他们,但也怕有心之人借此做文章,所谓你跟他讲道德,他和你讲法治……

朱祁钰回道:“慢一些,也无妨。”

这速度也太快了,别人不用想都知道有问题,没有皇帝在后面背书,哪个外戚敢在天子脚下如此肆意妄为。

有些事得慢一些,才显得水到渠成,有时候太快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即便有人起了疑心,可哪个外戚勋贵得势后不是如此这般自污,太低调反而让皇帝忌惮,你是不是在学司马懿等人。

吴安到底是太谨慎了些,看不了长远,急功近利,反倒成了破绽。

吴安只是缺乏历练,天赋倒是不差,不然也不能在北京城平安无事地苟了十多年,一经点拨立马醒悟,急忙告罪:“臣鲁莽了,差点误了陛下的大事。”

说话间,不由自主地用余光瞥了一眼朱祁钰。

此前还以为朱祁钰继位后的一番手段,是推他上去的大臣在后面出谋划策,只是为了让他当个安稳人心的代皇帝罢了,并无实权。

如今一番问答下来,才惊觉,他这位外甥的城府手段,哪是大臣可以拿捏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其亲手策划的。

其言辞锐利,手段老成持重,还有之前二十几年的蛰伏,不禁让吴安感觉面前之人,不是自己才年过二十的外甥,几乎像自己的长辈一般。

难道上皇北狩,也是其一手而为之?

吴安摇了摇头,未敢再往下想……

朱祁钰没在意他在想什么,开口问道:“听母妃说,我还有一个舅舅,只是当年事发后,往南逃难而去,不知现在有无消息。”

这事朱祁钰还是听吴贤妃说的,也算是吴家兄妹二人的一块心病,他想着反正自己与吴家身体上的血缘关系是抹不掉的。

现在要用吴安办事,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把他这个二舅的罪责给免了,也算了却吴氏兄妹二人的一块心病。

吴安躬身听着,旋即有些为难地回道:“陛下,当初宣宗皇帝攻破武定州之后,我们就与他失去了联系。”

“之后锦衣卫和各地布政司也都下发海捕文书缉拿他,但都没有结果,臣现在想来,如果还在世的话,最有可能之地便是安南。”

朱祁钰仔细思考了一下,宣宗皇帝朱瞻基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的过程。

宣德元年,朱高煦欲效仿朱棣“靖难”,在其封地乐安州起兵叛乱,但很快就被朱瞻基亲征平定,之后朱瞻基也将乐安州改名武定州,以彰显其平叛的功绩。

而朱瞻基废交趾布政司的时间为宣德二年,按照时间推算,从陆路逃去安南也是合理的,毕竟宣宗在位时的海禁极为森严,曾多次颁布诏令,禁止沿海居民私通藩国。

朱祁钰沉吟了一会,说道:“此事,朕会交给锦衣卫负责查探。”

他没解释为什么,虽名为找寻吴安的兄弟,但朱祁钰还是包含了私心。

宣宗认为交趾乃瘴疠之地,得之无益在他看来是极为昏庸的一步棋,后世已经证明那边不是什么瘴疠之地,反而是一块宝地,粮食产量极高。

刚好以后可以借着在安南走丢一个人的借口,重新派兵入住安南……

吴安低着头,眼神复杂。

本以为朱祁钰只是想利用自己扳倒孙家,没想到他真的是把吴家当亲人了,为了自己这个不知死活的弟弟,愿意出动天子亲军。

此举着实让他感动,帮朱祁钰掌权的心更加坚定。

压下了心中的思绪后,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回道:“陛下请放心,我回去之后就会着手办理此事,保证没人能看出破绽。”

说完正事,吴安以为自己就该告退了。

没想到朱祁钰又说了一句让他更加感动的话:“舅舅,母妃昨日跟我说,她对你甚是想念,留下来陪母妃吃个饭吧。”

吴安一愣。

自己与吴氏确实多年未见了,从吴氏入宫服侍宣宗算起,已有十几年未得相见了,自己现在就这一个至亲了,心里自然想念无比。

朱祁钰这般念及亲情,他自然不敢拒绝,回道:“谢陛下隆恩,待臣回家挑选礼品,再过来叨扰。”

朱祁钰摇了摇头:“舅舅不必如此见外,都是一家人。”

吴安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此举不妥,上皇留给朱祁钰的可不是啥盛世王朝,而是一个烂摊子,此时正是缺钱的时候。

自己家中虽然没有多少余财,但逢年过节皇宫发的赏赐加起来还是有几万两的,此时正是入股投资的好时机。

“陛下,此时正值国家危难之际,臣决定将家中的钱财全部交由陛下,以作军资。”

朱祁钰哑然一笑。

这吴安,把自己当啥了,就拿这个考验外甥吗?

他笑着回道:“这倒不必了,舅舅有所不知,郕王府内现在啥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朱祁钰本来想着一家人,吃个饭,多亲近一些。

孰料还是跟前世一般无趣。

吴安一味地揣摩自己的意图,就跟前世的那些亲戚一般,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无奈。

不过,他自然不怪吴安这番作态,毕竟有君臣的礼法在前,换谁来都是这般,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对于掌权之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并不想把自己活成一个孤家寡人,相反,他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从他步入体制内开始,他都没有忘记自己是谁,自己所图为何。

纵然这段时间,都在争权夺势,但他并不愿被封建帝王的权势同化。

他深知若行大事,必揽大权,否则他又何必整日演戏。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想要的不是一家一户的兴衰,而是千家万户的大同理想;他守护的不是帝王将相的陵寝,而是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江山。

此刻他终于体会那位在华夏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之际,以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魄力站出来力挽狂澜的伟人,晚年为何会生出孤独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