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芷晴要嫁屹南风的消息传来时,孟怀瑾失手打翻了最珍爱的那套霁蓝釉茶具。
滚烫的茶汤在梨花木案几上蜿蜒流淌,就像他骤然被撕开一道口子的心。书房里静得可怕,管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小门小户的屹家?“
孟怀瑾缓缓抬眸,镜片后的目光冷得瘆人,“他也配?“
确实不配。
屹家不过是华立城西的破落户,祖上那点家底早被屹南风父亲财得精光。
若不是靠着在警署当差的微薄薪水,连那栋老宅都要抵出去。
可黄芷晴偏偏看中了这个穷小子。
孟怀瑾至今记得她来请命那日的模样。
素白旗袍裹着纤细的身躯,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跪在书房青石地上背脊挺得笔直。
“舅舅,我只要他。“
六个字,砸得孟怀瑾心口生疼。
他养了十年的金丝雀,如今要自己撞破笼子飞走。
“你知道他图什么。“
孟怀瑾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图孟家的势,图我的人脉。“
黄芷晴忽然笑了,眼角那颗泪痣在晨光中格外妖冶:“那你呢?养我十年,又图什么?“
这句话像把刀子,直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孟怀瑾猛地松开手,看着外甥女雪白肌肤上留下的红痕,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婚礼还是办了。
在城西的小教堂里,黄芷晴穿着租来的婚纱,捧着一束蔫头耷脑的玫瑰。
孟怀瑾没出席,却让人送来了全套翡翠头面——那是她母亲当年的嫁妆。
三个月后,屹南风升任华立警署署长。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孟怀瑾给女婿铺的路。
只有黄芷晴知道,那夜舅舅掐着她的腰说:“既然要卖,就卖个好价钱。“
她望着镜中满身吻痕的自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时的话:“小阿芷,我们女人,终究要靠自己。“
窗外的玉兰花被夜风吹落,像极了婚礼上凋零的玫瑰。
黄芷晴对屹南风并非全无感情。
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警服的青年,会在深秋的夜里脱下外套裹住她冰凉的脚踝,会记得她爱吃城东铺子的桂花糕,会在她咳嗽时笨拙地熬一锅梨汤。
可这点温情,终究抵不过她骨子里的算计。
婚后的黄芷晴,有大半时日都宿在孟家。
孟怀瑾的书房里永远备着她爱喝的明前龙井,寝阁的妆台上永远摆着新摘的玉兰。
而屹南风从不过问——不是不想,是不敢。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警署新贵,如今在孟家的阴影下活得像个透明人。
华立城的人都道屹署长好福气,娶了孟家最娇贵的表小姐。
只有黄芷晴知道,每当她深夜回到屹宅,总能看到书房亮着的灯,和书桌上堆成小山的案件。
她就是在这样的光景里再次遇见沐辰逸的。
孟怀瑾在别苑设宴,黄芷晴穿着烟紫色旗袍坐在廊下喂锦鲤。
沐辰逸跟着父亲来赴宴,远远就看见池边那道纤细身影。
她漫不经心地撒着鱼食,雪白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映着粼粼水光。
“好雅兴。“
黄芷晴回头,正对上青年军官深邃的眼睛。
沐家的儿子,最近在军中风头正盛。
“沐少爷也喜欢鱼?“她将最后一撮鱼食抛进池中,红唇微勾。
沐辰逸看着她被池水打湿的指尖,鬼使神差地递上手帕:“我更喜欢看喂鱼的人。“
池中锦鲤争食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黄芷晴的裙摆。
就像那天起,沐辰逸在她平静如死水的生活里,掀起了再也无法平息的波澜。
屹南风在第三天才发现妻子换了新的香水味。
他站在卧室门口,看着黄芷晴对镜描眉时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春色,最终沉默地带上了门。
那扇雕花木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彻底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那点夫妻情分。
后来,屹家那栋老宅的门廊前,再难觅黄芷晴的踪影。
她常穿的月白色旗袍不再挂在檀木衣橱里,惯用的茉莉头油渐渐在梳妆台上蒙了尘。
只有那枚结婚时戴的翡翠镯子,还孤零零地躺在丝绒匣中——她嫌它成色不好,早就不肯戴了。
老管家时常望着空荡荡的餐桌发呆。
从前少奶奶在时,总会挑剔菜色太咸或太淡,如今老爷一个人吃饭,连筷子碰着碗沿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寂寥。
屹南风的书房彻夜亮着灯。
书桌上堆满的案件本像在无声控诉,可当副官小心翼翼提起“夫人“,他只摆摆手:“孟家养大的金丝雀,本就不该关在破笼子里。“
这话传到黄芷晴耳中时,她正倚在孟怀瑾怀里听戏。
名角儿在台上唱着《游园惊梦》,她忽然轻笑出声:“他倒是清醒。“
孟怀瑾把玩着她发间的珍珠步摇,没有接话。
他知道怀里这个女人有多狠心——就像此刻,她雪白脖颈上还带着他昨夜留下的吻痕,可眼里半分愧疚都寻不见。
只有一次,黄芷晴深夜回屹宅取东西。
推开卧室门时,发现床头柜上摆着她随口提过想要的西洋钟。
玻璃罩子擦得一尘不染,显然有人天天精心打理。
她站在月光里怔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拿,轻轻带上了门。
夜风卷着玉兰花香掠过回廊,像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
德利军工厂的展览厅里,钢铁与火药的气息混着皮革味在空气中沉沉浮动。
黄芷晴挽着孟怀瑾的手臂穿过陈列区,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权力的棋盘上。
“克虏伯最新款,射程三千米。“
孟怀瑾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鬓角的碎发。
黄芷晴注视着那架泛着冷光的重机枪,忽然想起屹南风警署里那些老旧的配枪——上个月有个巡警就因为卡膛走火废了只手。
她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枪管:“南风他们署里,用的还是十年前的老家伙呢。“
孟怀瑾低笑,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了然。
他当然听懂了外甥女的弦外之音。
当夜,三辆满载新式装备的卡车就开进了华立警署大院。
屹南风站在台阶上签收文件时,钢笔尖划破了纸张。
“替我谢谢舅舅。“
他对着来送装备的副官说,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出那个盘桓在心头的问题——她还好吗?
此时的黄芷晴正坐在孟宅的花厅里插花。
青瓷瓶中,几支白梅斜斜逸出,像极了警署大院那株她再没去看过的老梅。
沐辰逸进来时带进一身寒气,见她盯着梅花出神,突然伸手折断了最长的枝条。
“不合适的,何必强求?“
他将那截断枝扔进炭盆,火舌倏地窜起来,映得黄芷晴眼底一片暖色。
孟怀瑾在廊下驻足,看着花厅里相对而立的两人。
副官欲言又止:“先生,沐家那边...“
“无妨。“
他转身走向书房,军靴踏碎一地月光,“警署的装备该换了,明日再拨二十挺轻机枪过去。“
有些交易不必明说,就像黄芷晴腕上突然多出来的钻石手链,就像屹南风办公室里新挂上的晋升令,就像沐辰逸军装上悄然增添的星徽——在这盘棋局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换取最想要的那枚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