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寺少卿府邸西角,那间终年难见日头的厢房,便是明微的栖身之所。冬日,墙角凝着薄霜,炭盆里的火总是半死不活,分到她这里的炭,劣质得只冒烟,不取暖。夏日,闷热潮湿,蚊虫滋生。她的衣裳多是嫡姐们穿旧了、嫌晦气不要的,浆洗得发白,宽宽大大套在纤细的身上,更显伶仃。
父亲明崇礼,端坐于前厅,与幕僚谈论经史子集时,声音清朗,引经据典,一派文士风骨。可这风骨,从未惠及他卑微的庶女。明微记得,唯一一次父亲在回廊与她迎面相遇,她紧张地低头行礼,父亲脚步未停,目光掠过她头顶的发髻,仿佛只是经过了一根无关紧要的廊柱,那眼神里的漠然,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嫡母王氏的“不待见”,是府中无形的天。晨昏定省,明微需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奉茶时需屏息凝神,稍有不慎,茶盏微倾,嫡母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便会在桌沿轻轻一叩,那一声轻响,便足以让明微的心沉到谷底,接下来几日,厨房送来的饭食必然更加粗粝难咽。嫡姐明华总爱在众人面前,状似天真地提起明微生母“丫鬟”的出身,言语间带着轻蔑的笑意,每每此时,嫡母王氏便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拨弄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沉默的纵容,比呵斥更令人窒息。嫡兄明辉则视她为可随意驱使的仆役,动辄呼喝,心情不佳时,一碟滚烫的点心“失手”打翻在她手背上也是常事。
唯一能让她喘息的,是祖母明老夫人所居的松鹤堂。老夫人年事已高,礼佛虔诚,性子平和。明微偶尔被唤去抄写佛经,是她难得的清净时光。老夫人不会对她格外亲昵,但至少不会苛责,偶尔见她冻得指尖发红,会淡淡吩咐嬷嬷:“给这丫头倒杯热茶。”这丝微薄的暖意,是明微在这冰冷府邸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暮春时节,缠绵数日的阴雨刚歇,空气里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松鹤堂传来消息:老夫人近日常感心神不宁,夜梦繁多,决意三日后亲往京郊香火鼎盛的慈恩寺斋戒祈福三日,祈求家宅安宁。
消息传到各房,王氏立刻忙碌起来。为婆母祈福,是彰显孝道的绝佳时机,她自然要亲自陪同,精心安排。嫡姐明华也嚷着要去“沾沾佛气,求个好姻缘”。
明微缩在自己的小屋里,默默听着外面的动静。这种场合,她本无缘参与。然而,临行前一日,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却亲自来了。
“老夫人说了,”李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次祈福,需个心静手稳的丫头在佛前伺候笔墨,抄录些经文供奉。微小姐,你收拾一下,明日随行。”嬷嬷顿了顿,看着明微骤然亮起又迅速低垂的眼眸,低声道:“老夫人心慈,也是想带你出去透口气。夫人那边……已说过了。”
王氏对此自是不悦,但婆母开口,又是佛前侍奉这等“正经”事由,她不好明着反对,只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对明微道:“既是老夫人抬举你,便仔细着些!莫要丢了府里的脸面!跟在后面,少说,少看,把自己当个影子便是!”
于是,在那个薄雾笼罩的清晨,明微穿着一身半旧不新、勉强算得上体面的藕荷色衣裙,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最好的笔墨和最厚的冬衣——寺中清寒),像一抹无声的影子,跟在浩浩荡荡的明府车驾队伍最后。她坐在最末一辆小车里,听着前方嫡母和嫡姐马车里传来的隐隐笑语,感受着车轮碾过雨后湿滑的石板路带来的颠簸。她将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缩进袖子里,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对未知场合的忐忑,以及对嫡母那冰冷警告的畏惧。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佛寺的香烟缭绕里,藏在经文的字里行间,完成差事,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她那个阴暗的角落。
她未曾想过,命运的丝线,已在慈恩寺千年古刹的飞檐翘角下,悄然为她布下了一场避无可避的惊澜。
车轮碾过雨后湿滑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吱”声。车厢狭小,空气里混杂着劣质桐油(车篷防水所用)、泥土的腥气,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她包袱里旧墨锭的味道。明微紧靠着冰冷的厢壁,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瘦削的肩胛骨重重磕在木板上,带来一阵钝痛。她透过被水汽模糊的车窗缝隙向外望去,京城的繁华街景如同褪色的画片匆匆掠过——朱门大户前蹲踞的石狮、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身着绫罗骑着骏马的公子哥儿……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是这摇晃的、散发着陈旧气味的狭小空间,是前方嫡母那辆装饰华贵、由健马拉着的油壁香车投下的巨大阴影。嫡姐明华的笑语声隔着雨帘和几辆车的距离,偶尔尖锐地穿透过来,像针一样扎在耳膜上。明微将冻得微红的手更深地缩进洗得发白的袖管里,低下头,只盯着自己裙摆上一块不起眼的、早已洗淡的墨渍——那是某次被嫡兄“不小心”打翻砚台留下的印记,也是她身份永恒的烙印。
慈恩寺的山门终于出现在视野里。苍松翠柏掩映下,古朴厚重的石阶蜿蜒而上,直通香烟缭绕的深处。车队停下,仆妇们训练有素地涌上前,搬下脚踏、撑开油伞。明微几乎是最后一个下车。她抱着包袱,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跟在队伍最末。
山门前已聚集了不少香客。有衣着朴素、满脸虔诚的平民老妪,挎着竹篮,篮里装着简单的供果;也有如明府这般前呼后拥的官宦家眷。明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几分了然轻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藕荷色衣裙,在嫡姐明华一身簇新的、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的杏子红妆花缎衣裙映衬下,显得格外黯淡寒酸。明华正被丫鬟小心搀扶着下车,姿态优雅,下巴微扬,像只骄傲的孔雀。她腕上那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在阴沉的天气里依然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晃得明微眼睛有些刺痛。嫡母王氏已由嬷嬷扶着,仪态万方地立在阶前,正与一位相熟的贵妇寒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而疏离的微笑。她们的目光偶尔扫过队伍末尾的明微,如同扫过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瞬间便移开了,未做丝毫停留。
踏入山门,一股沉凝肃穆、混合着浓烈檀香与香烛燃烧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压下了外界的喧嚣。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使得寺内的光线显得有些幽深。脚下是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被无数虔诚的脚步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森然殿宇的轮廓和往来僧侣、香客模糊的身影。
明微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紧跟在李嬷嬷身后半步之遥。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或华服、或素衣的人们,行走间衣料的窸窣声都带着不同的韵律——嫡母王氏锦缎裙裾滑过地面的沉稳沙沙声;嫡姐明华环佩相击的清脆叮咚;贵妇们低声交谈时矜持的轻笑;平民妇人粗布衣裳摩擦的朴拙声响;还有僧侣们袈裟拂过石板的、近乎无声的庄严……每一种声音都像无形的线,将她与这个环境清晰地割裂开。她屏住呼吸,目光低垂,只敢落在前方李嬷嬷深蓝色布裙的裙摆和那双沾了些泥点的青布鞋上。偶尔有身着灰色僧袍、面容沉静的沙弥垂首合十,无声地从旁经过,那份超然物外的宁静,让她心头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向往和更深的局促。
穿过几重院落,大雄宝殿那巍峨庄严、覆盖着深色琉璃瓦的飞檐,终于出现在层层叠叠的殿宇之上。越靠近,那股浓郁的檀香气味便越发厚重,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梵呗诵经之声也渐渐清晰,如同低沉的潮水,从殿门内一波波涌出,带着洗涤人心的力量,却又让明微的心跳莫名地更快了些。
殿前宽阔的月台上,已有不少香客肃立等候。女眷们按照身份地位,隐约分成几个小圈子。王氏自然被几位同样身份的贵妇簇拥着,言笑晏晏。明华则矜持地站在母亲身侧,偶尔用绣着精致兰草的帕子轻掩口鼻,目光流转,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和对这庄重场合的新奇。她们身上的绫罗绸缎、珠翠环佩,在殿前略显幽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不容忽视的华彩。
明微被李嬷嬷示意站到最外围、靠近巨大殿柱阴影的地方。这里离殿门最远,光线也最暗。她将包袱轻轻放在脚边,双手紧握在身前,指尖冰凉。她能清晰地看到前方那些光鲜亮丽的背影,听到她们低语中偶尔飘来的“高僧”、“佛缘”、“福报”等字眼。巨大的朱漆殿门敞开着,内里香烟缭绕,金身佛像在摇曳的烛火中若隐若现,显得无比高大威严。那深邃的殿内空间,对她而言,仿佛一个不可测度的深渊,散发着令人敬畏又无比疏离的气息。
终于轮到她们这一行人入殿。王氏在前,明华紧随其后,然后是几位有头脸的仆妇,最后才是明微和李嬷嬷。
跨过高高的、被无数人踏磨得温润如玉的门槛,一股更浓烈、更纯粹的檀香混合着香烛的热气扑面而来,几乎让明微窒息。殿内空间高阔,光线因门窗的遮挡和缭绕的香烟而显得幽暗朦胧,唯有佛像前的长明灯和供桌上密布的烛火,跳跃着温暖却遥远的光芒。
嫡母王氏一入殿,她脸上所有的闲适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无比虔诚肃穆的神情。她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在知客僧的指引下,由丫鬟搀扶着,仪态万方地走向前方预留的、靠近佛前的最佳蒲团位置。步履沉稳,裙裾纹丝不乱,每一步都透着世家主母的威仪与对神佛的敬畏。
嫡姐明华初入大殿的宏伟显然让她有些震慑,脸上的娇俏换成了几分紧张和模仿母亲的庄重。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微微垂首,双手合十于胸前,但眼角的余光仍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着殿内金碧辉煌的佛像、壁画,以及那些端坐的、气质不凡的僧人。她腕间的玉镯随着动作偶尔轻碰,发出细微的脆响,在这肃穆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其他女眷无不屏息凝神,敛衽低眉,小心翼翼地寻找自己的位置,唯恐发出一点不敬的声响。华丽的衣裙在幽暗中失去了部分光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宏大庄严所压制的、近乎谦卑的静默。
李嬷嬷拉着明微,悄无声息地、几乎是贴着墙根,快速挪向大殿最内侧角落。那里,一扇巨大的、绘着莲池海会图的紫檀木屏风,巧妙地隔开了一个相对独立且隐蔽的空间。屏风后光线更暗,只有几缕透过雕花缝隙的光线斜射进来,勉强照亮漂浮的尘埃。
“微小姐,你就在这里候着。”李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老夫人稍后会在前殿上香祈福,待诵经开始,若需抄录经文供奉,自会有人来唤你。记住夫人的话,莫要出声,莫要探头,把自己当作这屏风上的一片叶子就好。”
明微用力点头,后背紧紧贴着冰冷坚硬的墙壁,几乎要将自己嵌进去。她所在的位置,只能透过屏风上繁复雕花的缝隙,看到大殿前方模糊的光影晃动,听到那愈发清晰、如同海潮般起伏的诵经声。她将自己缩在屏风最深的阴影里,如同角落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只盼着这场庄严的法事快些结束,无人注意她的存在。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气息,惊扰了这满殿的神佛,更怕引来嫡母那冰冷如刀的目光。
殿内香烟袅袅,梵音如织。莲台之上,那即将改变她一生轨迹的佛子尚未出现。而她,只是屏风后一道凝固的、无人察觉的剪影。
殿内的梵唱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那如潮水般涌动的诵经声一歇,一种近乎真空般的肃穆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无数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以及香炉里檀香升腾、盘旋的轨迹变得更加清晰可辨。这股寂静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充满了某种无声的、庄严的期待。
明微能感觉到,屏风外那些原本还有些细微动作(如调整跪姿、轻咳)的女眷们,此刻也完全静止了,连衣料的摩擦声都彻底消失。整个大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大殿侧后方的某个通道传来。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间隙上,沉稳得如同丈量着时间的刻度。伴随着脚步声,一股比殿内原有檀香更加清冽、纯粹、仿佛带着雪山之巅寒意的独特气息,悄然弥漫开来,瞬间涤荡了香烛燃烧带来的些许浊气,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明微的心,不知为何,也跟着那脚步声的节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她下意识地将身体贴墙壁贴得更紧,屏住了呼吸,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那声音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透过屏风雕花缝隙那极其有限的视野,明微捕捉到了一些变化的碎片
那些原本只是恭敬垂首的身影,此刻竟不约而同地、幅度极轻微地伏低了些。王氏挺直的脊背似乎也软化了一丝弧度,那份属于世家主母的威仪,在一种更崇高的存在面前,悄然收敛,化为纯粹的敬畏。明华更是连偷瞄都不敢了,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双手合十的姿态无比标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知客僧的指引一个身着褐色僧衣的知客僧,不知何时已恭敬地侍立在通往莲台的石阶旁,他双手合十,头颅深深低下,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殿中僧侣原本分散在殿中各处、或坐或立的僧人们,此刻已悄然无声地聚集在莲台下方两侧。他们身着或深或浅的袈裟,面容沉静如水,目光低垂,双手合十,如同两列无声的护法金刚,形成了一条无形的通道。他们身上那份属于修行者的宁静气场,在此刻达到了顶峰,汇聚成一种无声的、却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脚步声停驻。
明微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雕花缝隙中透出的一线景象牢牢吸引。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角素白如雪的衣袂。那衣料似乎并非凡品,在幽暗的光线下,竟流转着一种温润而内敛的光泽,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衣袂的边缘,绣着极其简约、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莲花暗纹,随着步伐的停止,那衣袂也如流水般静止垂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搭在莲台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那手指的线条极其优美,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透着健康的粉色。手腕上松松地挂着一串深褐色的佛珠,颗颗圆润饱满,散发着古朴沉静的气息。仅仅是这只手,就给人一种不染尘埃、洁净空灵的感觉。
明微的呼吸彻底屏住了。她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手,视线艰难地向上挪移了几分。透过缝隙,她只能看到那身影的小半边侧影——流畅而清瘦的下颌线条,微微抿着的、颜色极淡的唇。再往上,便被屏风的花格遮挡,无法窥见全貌。但那惊鸿一瞥的侧影,已足以勾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尘世的美感与疏离感。他站在那里,无需言语,无需动作,周身便自然散发出一种澄澈空明的气场,仿佛将周围的空气都净化了。那是一种与殿内金碧辉煌的佛像、缭绕的香烟截然不同的圣洁——它更清冷,更真实,也更……令人自惭形秽。
那身影并未停留太久。那只搭在栏杆上的手轻轻收回,雪白的衣袂再次如流水般拂动。他步履从容地踏上莲台中央那朵巨大的石雕莲花。
明微的视线受限,只能看到那素白的身影缓缓落座于莲台之上预设的蒲团。衣袂铺陈开来,如同绽放在莲心的一朵净雪。他坐姿端正而放松,背脊挺直如青松,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融入天地的和谐感。
随着他的落座,殿内那紧绷到极致的寂静似乎松动了一丝,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沉、更加纯粹的庄严肃穆。所有的目光——无论来自虔诚的信徒、好奇的贵妇、还是屏风后那个卑微的少女——都无声地聚焦在那莲台之上,聚焦在那素白的身影上。他低垂着眼睫,遮住了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眸。面容平静无波,如同千年古潭,映不出任何情绪。双手自然地置于膝上,指尖轻轻捻动着腕间的佛珠,动作舒缓而恒定,仿佛在拨动宇宙的弦。
他仿佛与身下的莲台、身后的佛像、乃至这整座承载着千年信仰的古刹融为一体。他并非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而是以一种空寂的状态存在着,像一面澄澈的镜子,映照出殿内每个人的心念。那份空明,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威仪。
屏风后的阴影里,明微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自己卑微的身份和嫡母的警告。她所有的感官都被那莲台上的身影攫住了。那惊鸿一瞥的侧影和此刻端坐如寂的圣洁姿态,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完全超越她认知的存在状态——没有尘世的烟火气,没有贵族的骄矜,甚至没有她想象中高僧应有的悲悯或威严。只有一种纯粹的、空寂的、如同亘古不变的琉璃般的……存在。这存在让她感到渺小如尘,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向往。她像一只偶然窥见神迹的蝼蚁,在巨大的震撼中,忘记了恐惧,只剩下纯粹的、灵魂深处的悸动。
而就在这时,莲台上的佛子,玄澈,那低垂的、仿佛隔绝了尘世万物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被一颗来自未知角落的石子,极轻、极轻地触碰了一下。他捻动佛珠的手指,有了一刹那难以察觉的凝滞。
千年古刹,大雄宝殿。檀香缭绕,梵音低徊。
他高坐莲台,身着素白袈裟,容颜如玉,低垂的眼睫敛尽尘光,周身气息澄澈空明,恍若不沾尘埃的琉璃。他正为众生讲经,声音清泠,如泉水击石,字字珠玑,洗涤人心。
明微躲在重重女眷之后,缩在屏风的阴影里。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衣裙,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作为不受宠的庶女,她本不该出现在此等场合,是被祖母硬拉来“沾沾佛缘”,实则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陪衬。
殿外忽起一阵喧哗(可能是顽童追逐鸟儿惊飞)。女眷们一阵轻微骚动。混乱中,不知谁无意(或有意)推搡了一下,本就心神不宁、极力避让的明微一个踉跄,竟从屏风后的阴影里跌了出来,几乎摔倒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了梵音。
莲座上的玄澈,那仿佛亘古静止的眼睫倏然抬起。他的目光,穿越袅袅青烟、肃穆的佛像、以及一众惊慌或好奇的视线,不期然落在了那个狼狈跌出的纤弱身影上。她正慌乱地想要爬起,仓惶抬首,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那双受惊的眼眸,像林中迷途的小鹿,盛满了无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玄澈清心寡欲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落入了一颗微尘,漾开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手中的念珠,捻动的手指,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殿内片刻之间恢复了肃静,只有明微急促又极力压抑的呼吸声格外清晰。她迅速低头,恨不得将自己缩回地缝。玄澈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发顶停留了一息,随即缓缓垂落,仿佛方才只是看向虚空。诵经声再次响起,仿佛一切如常
然而,那惊惶抬眸的瞬间,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已如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佛子澄澈无波的意识深处,留下了第一道微不可查,却又无法磨灭的印痕。一串佛珠,在他宽大的袖中,悄然滑落了一颗,无声地滚落在莲座之下。
那颗深褐色的檀木佛珠,沿着莲台光滑冰冷的汉白玉边缘滚动,发出细微到几乎被心跳掩盖的“嗒…嗒…”声。它滚过玄澈素白衣袂垂落的阴影,滚过莲台上雕刻的莲花纹路,最终,在距离明微蜷缩的角落不远处——一块略不平整的石砖缝隙边缘——轻轻磕了一下,停了下来。
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几息时间,对屏风后的明微而言,却如同被无限拉长。她仓惶抬起的眼眸,在撞入那片澄澈虚空后,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迅速垂落,死死地盯着自己因跌倒而擦破皮、渗出点点血丝的掌心。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比嫡母的呵斥、嫡兄的推搡更甚百倍。她亵渎了神明!她惊扰了这无上庄严的法会!她甚至……似乎惊动了那尊端坐莲台、本应无悲无喜的琉璃佛子!那滚落的佛珠,在她耳边如同惊雷炸响。
莲台之上,玄澈捻动佛珠的手指,在那颗珠子滑脱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住了。低垂的眼睫下,那泓千年古潭般沉寂的眸心,似乎掠过一丝比烟雾更淡、比尘埃更微的涟漪。这涟漪并非情绪,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感知”——如同镜面映照出飞鸟掠过的倒影,清晰无误,却无法在镜面本身留下任何痕迹。他并未低头去寻找那颗失落的佛珠,仿佛它从未存在。只是那捻动珠串的动作,在极其短暂的停顿后,以更恒定、更空寂的节奏重新开始。仿佛刚才那足以令在场任何一位高僧都心神剧震的“意外”,于他而言,不过是微风拂过水面,水面复归平静。然而,那重新开始的捻动,似乎比先前更慢了一丝,更沉凝了一分。
侍立在石阶旁的知客僧,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颗滚落的佛珠。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佛子之物,尤其随身念珠,意义非凡!在如此庄严的法会上掉落,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惊天之兆!他下意识地想上前拾取,但目光触及莲台上那依旧端坐如寂、仿佛连衣袂都未曾动过一毫的身影时,他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只能将头颅垂得更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大部分女眷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故。她们距离莲台较远,视线又被前排遮挡,加之玄澈的平静太过具有欺骗性,她们只感觉到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似乎又深重了一瞬,随即被重新响起的、更加空灵悠远的引磬声打破。诵经声再次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那微弱的“嗒嗒”声。
跪在前方的明华,倒是隐约听到了身后似乎有极轻微的滚动声。她忍不住好奇,趁着合十低头诵经的间隙,飞快地向后瞥了一眼。只看到角落里屏风幽暗的轮廓,以及屏风前似乎有一小团深色的东西?但光线太暗,看不真切。她皱了皱眉,以为是哪家小姐掉了什么小玩意儿,很快便不再在意,重新专注于模仿母亲的虔诚姿态。
梵音再起,却再也无法安抚明微濒临崩溃的神经。那颗静静躺在冰冷石砖缝隙旁的佛珠,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线。它离她那么近,近到她只要稍微向前挪动一点,就能触碰到那温润的木质表面。可它又那么远,远如天堑鸿沟,是云端的佛子遗落凡尘的一滴泪珠,是她这卑微尘埃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忌!
她害怕有人发现它,更害怕有人发现它滚落在她附近!嫡母冰冷的目光、父亲漠然的脸、甚至那些僧人惊疑的眼神……无数可怕的联想在她脑中翻腾。
然而,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嚣:捡起来!那是他的东西!这念头荒谬又大胆,吓得她浑身一颤,立刻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死死摁灭。
她所能做的,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恨不得化作那屏风上的一粒微尘。她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那颗珠子,也不敢再抬头看那莲台一眼。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用尽全身力气去倾听那似乎能隔绝一切的诵经声,祈祷着时间快点流逝,祈祷着这场噩梦快点结束。只有那紧握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那颗深褐色的佛珠,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躺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躺在明微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旁。它像一颗被遗弃的种子,又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无声地记录着这莲台之上琉璃心镜的第一道裂痕,记录着屏风之后尘埃少女灵魂深处那场无人知晓的地动山摇。香炉里的青烟依旧袅袅上升,烛火依旧跳跃着温暖而遥远的光芒,诵经声庄严而宏大,一切都似乎回到了正轨。
只有那串重新捻动在玄澈指尖的佛珠,少了一颗。只有那颗躺在冰冷地上的珠子,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并非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那如同海潮般连绵不绝的诵经声,终于在一个悠长而圆满的尾音中缓缓停歇。引磬清脆地敲响最后一声,余韵在空旷高阔的大殿梁柱间久久回荡。
殿内那凝固了许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庄严肃穆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荡开层层涟漪,被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弛和细微的嘈杂取代。跪拜的香客们纷纷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膝盖,衣料摩擦声、低低的咳嗽声、还有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开始弥漫开来。香烟依旧袅袅,烛火依旧跳跃,但先前那涤荡灵魂的神圣感,已悄然褪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重新占据了上风。
明微还蜷缩在屏风的阴影里,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发麻。直到一只温暖而略显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微小姐,”李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很温和,“法事结束了。老夫人让你随我去后殿禅房,有几卷要紧的经文需你即刻誊抄供奉。”
明微如蒙大赦,僵硬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噩梦终于结束了!她连忙扶着墙壁站起身,双腿却因为久蜷和紧张而酸软无力,一个踉跄,险些再次跌倒,幸而被李嬷嬷及时扶住。
“当心些。”李嬷嬷低声嘱咐,帮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随我来,莫要乱看。”
明微低低应了一声,抱起脚边的包袱,低着头,紧紧跟在李嬷嬷身后,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心惊胆战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即将迈步离开屏风后这片阴影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了那块石砖的缝隙边缘——它还在那里!那颗深褐色的、温润的檀木佛珠,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光滑的石砖上,躺在阴影与殿内残余光亮的交界处。方才殿内人声渐起,脚步纷沓,竟无一人注意到这角落里的遗落之物!它像一枚沉默的烙印,深深地烫在了明微的心上。
跟随李嬷嬷的脚步只迟疑了一瞬,明微的心却在刹那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能碰!那是佛子之物!是神圣之物!若是被人发现你捡拾,尤其是被嫡母或明华看见……后果不堪设想!轻则斥为手脚不净,重则扣上亵渎佛物的罪名!丢尽明府的脸面,连祖母都保不住你!”父亲冰冷的漠视、嫡母刻薄的嘴脸、明华得意的嘲笑、甚至僧人们鄙夷的目光……种种可怕的画面在脑中飞速闪过,让她手脚冰凉。
“可它就这样被遗弃在这里……它是他的东西啊!那么圣洁空灵的人,随身之物怎能沾染尘埃,任人践踏?万一……万一被哪个不知轻重的小沙弥扫走,或是被哪个贪心的香客捡去……”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尖锐的刺痛,仿佛亵渎的不是佛珠,而是那惊鸿一瞥中映在她心底的琉璃身影。
内心深处,一个更加微弱、更加隐秘的声音在低语:“这是唯一与他有关联的东西了……只是一颗珠子,一颗被遗落的珠子……”这念头带着一种禁忌的、令人心颤的诱惑。
“微小姐,快些!”李嬷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催促
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恐惧、顾虑、羞耻都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倒。她不能让它就这样被遗弃在冰冷的角落!这念头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犹豫。
趁着李嬷嬷在前方稍稍驻足,侧身为一位年长僧人让路的瞬间,趁着周遭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离场或交谈上,明微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猛地蹲下身!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宽大的旧袖口如蝶翼般飞快地拂过地面,指尖精准地触碰到那颗温润微凉的佛珠,没有丝毫停顿,一把抓起,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木质棱角深深硌进柔软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真实和安心。
她甚至不敢低头看,迅速起身,将攥着佛珠的手连同整个手臂都深深藏进宽大的袖笼里,紧紧贴着冰凉的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能感觉到那颗珠子在她汗湿的手心里,如同活物般灼热滚烫。
“来了,嬷嬷。”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快步跟上,头垂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刚走出屏风范围,迎面就撞上了正由丫鬟婆子簇拥着走来的嫡母王氏和嫡姐明华。
王氏脸上的虔诚肃穆早已褪去,恢复了惯常的矜持与冷淡。她目光如刀,在明微身上扫了一圈,尤其是她略显狼狈的衣裙和低垂的头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她并未停下脚步,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还不快跟上,莫要让老夫人久等,丢人现眼!”那“丢人现眼”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明华则带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故意凑近了些,用只有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娇笑着对王氏说:“母亲您看,微妹妹这脸色白的,跟见了鬼似的。方才在殿里,我就听到后面有动静呢,该不会是躲在那里吓着了吧?”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屏风后的角落,又落在明微紧握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上,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弧度。“哟,妹妹这手里攥着什么宝贝?这么紧巴巴的,该不会是捡到什么佛前的好东西了吧?”说着,竟伸手要去掀明微的袖子!
明微浑身一僵,袖中的手攥得更紧,那颗佛珠几乎要嵌进肉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才那位引路的知客僧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他双手合十,对着王氏和明华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庄严:“阿弥陀佛,两位女施主,老夫人已在禅房等候多时。后殿清修之地,不宜喧哗耽搁。”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明微,并未在她紧握的袖子上停留,仿佛只是无意一瞥,却又恰到好处地阻断了明华的动作。
王氏见僧人出面,不便再纠缠,狠狠瞪了明微一眼,低斥道:“还不快走!”便拉着有些不甘心的明华,在仆妇簇拥下率先向后殿走去。
明微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对着知客僧匆匆行了个礼,声音细若蚊呐:“多谢师父。”便逃也似的跟上李嬷嬷,再不敢回头。
而就在她们走向后殿通道时,莲台方向传来了动静。
玄澈缓缓起身。那素白的身影在渐散的香烟中,依旧挺拔如竹,纤尘不染。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那颗佛珠曾经滚落的方向,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宏大的法事,还是那微不足道的插曲,都未曾在他空明的心湖中留下丝毫痕迹。
侍立在侧的几位高僧立刻恭敬上前,簇拥着他。他步履从容,每一步都踏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无声无息,如同行云流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径直走向大殿侧后方专供高僧通行的通道,雪白的衣袂在幽暗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转眼便消失在殿宇深处,只留下一缕清冽纯粹的檀香气息,在渐渐喧嚣的大殿中,无声地弥散、淡化。
明微的脚步微微一顿。她藏于袖中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那颗带着她体温和汗水的佛珠。那温润的木料,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灼烫着她的掌心,也灼烫着她那颗卑微、惊惶、却又因藏着一个巨大秘密而剧烈跳动的心。他走了。仿佛从未出现过。而她袖中的这颗珠子,成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初见,唯一的、隐秘的、带着无尽禁忌温度的……证明。
后殿禅房清幽雅致,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清雅线香和淡淡药草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冲淡了前殿浓烈的檀香,让人心神稍安。窗明几净,光线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柔和地洒在光洁的乌木地板上。明老夫人身着深褐色福寿纹锦缎常服,正由贴身丫鬟伺候着,靠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手中捻着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和诵经后的淡淡倦意。
“孙女儿给祖母请安。”明微跟在李嬷嬷身后,垂首敛衽,恭敬地行礼,声音细弱,带着尚未平复的微颤。袖中那颗紧攥的佛珠,如同一个滚烫的秘密,灼烧着她的意识。
“嗯,起来吧。”老夫人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长辈的慈蔼,却也有着不容忽视的距离感。她抬了抬手,示意明微近前,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看到她略显苍白的小脸、微乱的鬓发和衣裙上不起眼的皱褶与尘土,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路上可还安稳?方才在大殿,没出什么岔子吧?”语气是询问,却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确认。
明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刺破佛珠光滑的表面。她强自镇定,头垂得更低,声音努力维持平稳:“回祖母,路上安稳。孙女儿一直谨遵嬷嬷吩咐,在屏风后安静候着,未曾……未曾出岔子。”“未曾出岔子”几个字,她说得格外艰涩,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老夫人静静地看着她,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似乎能穿透表象。明微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半晌,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就好。你这孩子,性子太静了些,总把自己缩着,倒像是我们明家亏待了你似的。”这话听不出是责备还是感慨。她顿了顿,指着旁边一张早已备好的紫檀木书案,“桌上那几卷《地藏本愿经》,是寺里珍藏的古本,需得用金粉誊抄在特制的素绢上,供奉于佛前,为家族祈福消灾。你字迹清秀工整,心也静,这差事交给你,我放心。仔细着些,莫要污了经卷。”
“是,祖母。孙女儿定当尽心竭力。”明微如释重负,连忙应下。比起面对嫡母嫡姐的刻薄和那颗烫手的佛珠,抄写经文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熟悉的避风港。她走到书案前,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放在角落,轻轻抚平微皱的裙摆,端正坐好。书案上,澄泥砚里已研好了浓淡适中的金墨,几支大小不一的紫毫笔整齐地排列在青玉笔山上,散发着淡淡的墨香。素白的绢帛光滑细腻,散发着神圣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所有的惊惶与杂念压下,指尖微颤地拿起一支细笔,蘸饱了金墨。
起初,明微的心绪如同被惊扰的池水,难以平静。大殿中那双澄澈空明的眼睛、嫡母的冷斥、明华的恶语、掌心那尖锐的触感(既有跌倒的擦伤,更有佛珠硌出的印痕)……种种画面纷至沓来。金粉落在素绢上,笔尖微颤,勾勒出的笔画便失了往日的圆润流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一笔一划,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试图用这神圣的劳作来涤荡内心的不安。渐渐地,那熟悉的经文韵律、笔尖与绢帛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金粉流淌的光泽,终于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她沉浸其中,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书案、这流淌的金色梵文。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禅房内安静得只剩下老夫人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和明微笔走龙蛇的沙沙声。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悠远的鸟鸣和风吹过松柏的簌簌声。
不知过了多久,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李嬷嬷上前打开门。
一股清冽纯粹的、仿佛带着山巅初雪气息的檀香味,先于人影飘了进来。这气息与殿内浓重的熏香截然不同,如同清泉涤荡浊流,瞬间攫住了明微的全部心神。她握着笔的手猛地一僵,一滴饱满的金墨悬在笔尖,摇摇欲坠。
门口的光线被一道素白的身影挡住
玄澈
他并未完全踏入禅房,只是站在门槛之外。暮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为他清瘦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雪白的袈裟纤尘不染,衬得他容颜如玉,眉目间是超越凡尘的宁静。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阿弥陀佛。老夫人,寺中珍藏的《华严经》古卷已送至藏经阁,住持师兄言,老夫人若欲参详,随时可往。”他的目光平和地落在老夫人身上,带着佛门弟子应有的恭敬,却又空寂得仿佛穿透了眼前人,望向更远的虚空。
老夫人显然有些意外,连忙在丫鬟搀扶下起身,合十还礼:“有劳玄澈师父亲自告知,老身惶恐。待此间经文抄录完毕,自当去叨扰。”语气中带着对这位年轻佛子超然地位的敬畏。
玄澈的目光,如同无波古井的静水,在老夫人身上停留片刻后,自然而然地、仿佛只是无意地,扫向了禅房内。
就是这一扫——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书案后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明微在他踏入气息范围时便已僵住,此刻更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低下头,将自己彻底藏起来,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她只能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微微抬着头,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清冷澄澈的眸子里!
这一次,不再是隔着缭绕香烟和遥远莲台的模糊对视。距离如此之近,明微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眼睛的颜色——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一点极淡的琉璃灰,干净得如同被山泉洗过亿万次的宝石。眼睫长而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眼神依旧空寂无波,仿佛能容纳万物,又仿佛万物皆不入眼。然而,就在这双眼睛与她仓惶抬起的、如小鹿般惊怯湿润的眸子对视的瞬间,明微似乎捕捉到,那古井无波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触底,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那涟漪并非情绪,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确认”——确认了殿中那惊惶抬首、跌入他视野的身影,此刻就在眼前。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透她苍白脸色下隐藏的所有惊惧、羞赧,甚至……袖中那颗滚烫的秘密。明微感觉自己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连灵魂都在颤抖。
“嗒”的一声轻响!那滴悬在笔尖许久、饱含着金粉的墨汁,终于不堪重负,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素绢上刚刚抄好的一行工整经文旁边,晕开了一小团刺目的金色污迹!
这声音在寂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明微如遭雷击,猛地回过神,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亵渎!她又一次亵渎了!这次是当着佛子的面,污损了供奉的经文!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感觉到老夫人和李嬷嬷投来的、带着惊愕与不悦的目光。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补救,慌乱中,手中的细笔“啪嗒”一声掉落在书案上,又在乌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滚到了玄澈脚边不远处的门槛内侧。空气仿佛凝固了。老夫人皱起了眉,李嬷嬷也面露焦急。明微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觉灭顶之灾即将降临。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那道素白的身影动了。
玄澈并未看那滴污迹,也未看惊慌失措的明微。他的目光,落在了滚落在他脚边的那支紫毫笔上。
他微微垂眸,动作从容而自然。宽大的雪白衣袖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如流云般拂过光洁的地板,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如玉雕琢的手,手指修长而稳定,轻轻拈起了那支沾染了少许金粉的笔。
整个过程,他未发一言,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粒微尘。
他直起身,并未将笔直接递给明微,而是上前一步,将那支笔,轻轻放在了书案干净的角落,距离那团刺目的金墨污迹远远的。
他的指尖并未触碰到书案,甚至未曾多看明微一眼。放下笔后,他双手重新合十,对着依旧惊愕的老夫人微微颔首:“老夫人,告退。”声音依旧清泠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说完,他转身,雪白的衣袂在门口的阳光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只留下那股清冽纯粹的檀香气息,在禅房内无声地弥漫、盘旋,久久不散。禅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老夫人看着书案上那团金墨污迹,又看看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明微,最终目光落在玄澈离去的门口,眼神复杂难辨。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罢了。微丫头,你……”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责备的话,但看到明微那副摇摇欲坠、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唉!这卷……污了便污了。李嬷嬷,再去藏经阁请一份素绢来。微丫头,你且先定定神。”
李嬷嬷连忙应声去了。
明微依旧僵立着,目光死死盯着书案角落那支被玄澈亲手拾起放回的笔。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俯身时带起的那缕清寒气息。刚才那一幕在她脑中反复回放:他俯身拾笔的从容,他指尖拈起笔杆的优雅,他将笔轻轻放下的动作,还有他近在咫尺时,那低垂的眼睫下,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神……以及那滴落下的墨,和他对此完全的、彻底的、如同视而不见的漠然。
没有责备,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那俯身拾笔的动作,如同神佛对蝼蚁的一次偶然垂怜,轻描淡写,却又在她心中掀起了比大殿初见更汹涌、更复杂的惊涛骇浪。是感激?是羞耻?是更深的自惭形秽?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悸动?她分不清。只觉得袖中那颗佛珠,此刻灼烫得如同烙铁,几乎要将她的灵魂都烧穿。她刚才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笨拙狼狈的小丑。而他,依旧是那尊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琉璃佛子。
新的素绢很快送来。明微强迫自己坐下,重新拿起一支笔。她努力集中精神,将所有的惊惶、羞耻、混乱都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笔尖再次落在洁白的绢帛上,金粉流淌,勾勒出一个个庄重的梵文。她的动作比之前更加专注,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这笔尖,化为赎罪的经文。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再也无法如这素绢般纯净无痕。那滴金墨的污点,如同烙印,刻在了绢帛上,也刻在了她的心上。而那个俯身拾笔的素白身影,带着清冽的檀香,已然成为她灵魂深处一道挥之不去的惊鸿掠影。每一次落笔,指尖仿佛都能感受到那支笔被他拈起时的微凉触感。禅房内,檀香袅袅,经卷庄严,却再也无法平息少女心中那场无声的、已然燎原的烈火。
夕阳西下,暮鼓声在慈恩寺的层峦叠嶂间沉沉响起,宣告着暮色的降临。明府的车队踏上了归途。
明微依旧坐在来时那辆狭小冰冷的末等小车里。车窗外,晚霞如火,燃烧着天际,将京城的屋宇楼阁染上一层瑰丽而苍凉的金红色。然而,这壮丽的景色却丝毫无法映入她的眼帘。
她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袖中那颗紧贴着手腕肌肤的佛珠上。
归程的颠簸似乎比来时更加剧烈,每一次晃动,都让那颗珠子在袖袋里轻轻滚动,摩挲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微痒而灼热的触感。这触感不断提醒着她这一天内发生的一切:莲台上那惊鸿一瞥的侧影、跌出屏风时的狼狈与羞耻、滚落在地的佛珠、嫡母的冷斥、明华的恶意、禅房中那令人窒息的对视、滴落的金墨、以及……他俯身拾笔时那近在咫尺的清冽气息和空寂眼神。
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恐惧、羞耻、卑微、感激、还有那丝无法言喻的悸动……种种情绪交织缠绕,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而微微晃动,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袖中的手,始终紧紧捂着那颗珠子,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又像是一块随时可能引爆的、危险的烙铁。
前方嫡母和嫡姐的马车里,隐隐传来明华娇俏的笑声和谈论今日见闻的只言片语:“……那玄澈师父,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呢!母亲您看他那气度……”“是啊,年纪轻轻便佛法精深,深得皇家看重……可惜了,是个出家人……”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明微的耳朵。
她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厢壁上。晚风吹过车窗缝隙,带着暮春的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燥热与沉重。那颗佛珠的存在感越来越强,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她袖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禁忌的秘密,一个只有她和那尊无波琉璃佛子知道的、关于一场惊心动魄的初见与一次无声俯身的秘密。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咯吱作响,驶向那座象征着冰冷与倾轧的明府深宅。而明微的心,却如同被遗落在了那香烟缭绕的千年古刹,遗落在了那双澄澈空明、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琉璃灰眼眸之中。
袖中佛珠温润微凉,却在她心底,燃起了一场无声的惊雷,一场注定将焚毁她原有世界的、禁忌的业火。归途漫漫,她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