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蛮支金人 一个女巫的诞生

弗雷克斯终于鼓起勇气,走进破败不堪的芦苇浒村,此时已临近傍晚了。全身汗津津的他用力跺了跺脚,紧了紧拳头,哑着嗓子大声说道:“汝等信念不坚之辈,噤声!汝等速来,以闻吾言,诱惑伏于前,痛苦考验亦伏于前!”这种老掉牙的措辞让人听着甚至觉得滑稽,但终究起到了效果。沉着脸的渔夫一个个拖着空空如也的渔网,从码头往弗雷克斯的方向聚来。来的还有勉强维持生计的农民,他们本就贫瘠的土地因为今年的旱灾几乎颗粒无收。他还没开始布道,这些人就都表现出罪孽深重的样子了。

他们跟着他来到独木舟维修棚那不怎么结实的台阶处。弗雷克斯知道,人人都盼望着这座邪恶的钟赶紧到来。小道消息就跟瘟疫一样,传播性极强。看到他们对一睹时龙之钟如此渴望,他愤愤地对这些人喊道:“汝等无知若学步小儿,竟伸手去触碰美丽的余烬!汝等若龙腹孽种,蠢蠢欲动,意欲吸吮火之乳头!”这些都是经文中人们喜欢反复使用的咒骂之语,不过放在今晚有些寡淡。他太过疲惫,没有拿出最佳的状态。

“弗雷克斯帕尔兄弟,”芦苇浒村村长布菲说,“要不等我们逮着机会体验一下新的诱惑,看看我们能不能扛住再说?等我们真败下阵来,你再来这里慷慨陈词,如何?”

“你们没有抵御新形式诱惑的心力。”弗雷克斯啐了一口,说道。

“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悉心教导我们来着吗?”布菲说,“我们都没什么机会证明自己抵抗罪恶诱惑的能力!我们都期待着——期待着迎接这种精神上的考验。”

渔夫们闻言哈哈大笑,跟着起哄。愠怒的弗雷克斯脸色愈加不好了。这时,石子路上传来了陌生的车轮声,大家都回头去看,这一看便都没了声响。就这样,弗雷克斯还没开始正式演讲,就失去了听众们的注意力。

四匹马拉着那座钟来了,护送着它的是那个矮人和他那伙年轻的暴徒。钟表宽阔的顶部就是那条龙了。真是一头巨兽啊!它摆出的造型好像随时会跳起来,仿佛体内真的灌注了生命。整个剧场的外壳五彩缤纷,装饰以熠熠生辉的金叶子。马车越来越近,渔夫们看得目瞪口呆。

还没等矮人宣布表演时间,也没等那群小青年抽出棍子,弗雷克斯就跳上了用铰链连接的翻折式楼梯最下层的台阶。“为什么这东西会被称为‘钟’?它唯一的钟面扁平而无趣,充斥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细节,毫无重点可言。另外,指针连动都不动。不信你们自己看!这些指针是画上去的,时间停留在午夜十二点的前一分钟!朋友们,摆在你们眼前的不过是一些机械部件,我很清楚这一点。你们看到的农田生长、月亮的阴晴圆缺、喷出一块点缀着红黑亮片红布的火山,这些的背后都是机械运动。非要做成钟的话,为什么不在钟面上安一对能转圈的指针呢?为什么不呢?我问你,对,我问的就是你,高奈特,还有你,斯托伊,还有你,派瑞帕。为什么这不做成一座真正的钟?”

不管是高奈特、斯托伊、派瑞帕还是其他人,大家谁都没有听弗雷克斯说什么,他们都在全神贯注、一脸期待地盯着那座钟看呢。

“答案自然是,这座钟不是用来计算世俗生活中的时间的,而是用来计算灵魂的时间,救赎与裁决的时间。对灵魂来说,自始至终,每一个时刻都是审判前的一分钟。”

“朋友们,审判前的一分钟啊!如果六十秒后你就会死去,剩下的时间里,你想沉浸在盲目崇拜那令人窒息的深渊中吗?”

“今晚这儿可真吵啊!”从暗处传来一个声音。观众哄堂大笑。弗雷克斯扭身去看,发现从上方的一个小门里冒出来一只狂吠的小狗,它长着一身黑毛,和弗雷克斯一样自然卷得厉害。小狗在弹簧的支撑下跳动着,叫声尖得烦人。观众笑得更大声了。暮色越发浓重,此时弗雷克斯已经不太能看得清谁在大笑,谁在嚷嚷让他闪到一边儿去,别碍事了。

他不肯让开,于是被毫不客气地撵了下去。矮人为演出献上了一段诗意盎然的开场白。“我们的人生不过是一场徒劳的热闹。我们像老鼠挖洞一样来到世上,又像老鼠蠕动一样度过一生,最后像老鼠一样被扔进坟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偶尔听一听预言、看一看神迹剧[1]呢?我们老鼠一般的人生中到处是显而易见的虚伪与屈辱,但我们依然能从中看出简单的模式和意义!善良的人们,靠近些吧,多多了解关于你们人生的预言!时龙可以看到你们的前世今生,认清你们那短得可怜的人生岁月中的真相!看看我们的剧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吧!”

人群往前挤去。月亮升上天空,月光仿佛一位苦大仇深的天神投下的愤怒目光。“住手,放开我。”弗雷克斯大喊,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他可从来没有被他的教众如此粗暴地对待过。

这座钟讲述了一个表面虔诚的男人的故事,木偶脸上贴着羔羊毛做的络腮胡,头上是一绺绺卷曲的黑发,他主张简朴、清贫的生活,强调慷慨的可贵,但其实暗地里有个小金库,里头尽是黄金与翡翠,藏在一个下巴小巧的贵族小姐木偶那带双铰链门的胸部里面。后来,这个无赖被一根长长的铁扦子串起来,以最不堪的方式,被当成“烤牧师肋排”喂给了饥渴的全体教徒。

“这种剧目就是迎合了你们天性中最低劣的部分。”弗雷克斯大喊,他抱着胳膊,因为愤怒涨红了脸。

此时,天几乎全黑了。突然有人从他身后伸出一只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意在让他闭嘴。弗雷克斯挣扎着想看看是哪个该死的教民这么大胆,可发现他身后那些人的脸都藏在披风的兜帽中。他的腹股沟突然被谁的膝盖痛击,他被迫跪坐在地上,弯着腰,脸贴着地上的泥土。有人一脚踢在他的两瓣屁股之间,把他踢得失禁了。不过,人群中的其他人都没留意到此事。他们正在看时龙献上的另一场演出,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与欢笑。可能是出于同情,一个披着寡妇披肩的女人抓着弗雷克斯的一只胳膊,将他从人群中拽了出来。他一裤裆污秽,腰眼疼得要命,直不起身子来看行善的是什么人。“我带你去我家地窖躲躲吧,到时候再给你盖上一个麻袋。”那个好心的主妇低声说,“看那东西的煽动力,恐怕人们今晚要拿着干草叉去找你呢!他们应该会去你家找人,不过肯定不会来搜查我的起居室。”

“玛莲娜,”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她还在家呢……”

“会有人照顾她的,”他的这位邻居说,“我想,我们女人什么情况都能应付得来!”

在牧师家,玛莲娜挣扎着保持清醒,但眼前的两个产婆的身影还是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其中一个是以卖鱼为生的妇人,另一个是颤颤巍巍的、干瘪的丑婆子,她们轮流摸她的额头,查看她两腿之间的情况,间或偷瞄两眼玛莲娜设法从科尔文庄带来的几样美丽的小玩意儿和宝贝。

“亲爱的,你嚼嚼这团潘罗泊叶糊糊,含到嘴里嚼嚼,然后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了。”卖鱼妇说,“你一放松下来,肚子里的小宝贝自己就露头了,等到了早晨,一切都会平平安安的。你可能以为自己到时候满身都是玫瑰水和仙露的清新气息,但其实你会和我们其余人一样臭烘烘的。继续嚼吧,亲爱的,继续嚼。”

那个丑婆子正跪在一口箱子前,细细翻找着什么。一阵敲门声响起,丑婆子心虚地抬起头来。砰的一声,箱盖合上了。她闭上眼睛,假装正在祈祷,然后才开口说:“进来。”

一个皮肤细嫩、唇红齿白的少女走了进来。“太好了,有人在。”她说,“她怎么样了?”

“快要睡过去了,孩子也快出来了。”卖鱼妇说,“我估计还得有一个多小时吧。”

“是这样,有人让我来提醒你们,男人们醉了,要伺机搞事情。他们受到了魔法钟上龙的蛊惑,正满世界找弗雷克斯,要弄死他呢。是那座钟下达的指令。他们很可能正在摇摇晃晃地往这儿来呢。咱们最好把他的妻子安全转移到其他地方。她现在的状况适合转移吗?”

不行,不适合,玛莲娜心想,要是那些农民真能找到弗雷克斯,告诉他们,杀掉他算了,为了我也要把他杀掉。都是因为他,我才头一回知道人可以疼到这个程度,我感觉都能看到自己眼睛里出血了。快为我把他杀了吧,都怪他把我害成这样的。想着想着,她心里松快了些,脸上随之浮出微笑,就这样昏了过去。

“咱们把她扔下赶快跑吧!”少女说,“那座钟下令杀掉的还有她和她即将生下的小龙。我可不想落到那些暴徒手里。”

“可咱们不能坏了名声。”卖鱼妇说,“这位高贵的夫人就要生产了,咱们不能这时候抛下她不管啊。我才不管什么破钟下了什么命令呢。”

丑婆子又埋头继续翻箱子,边翻边说:“有人想要货真价实的来自吉利金的花边吗?”

“低洼地里有辆运干草的小推车,咱们抓紧时间行动起来吧。”卖鱼妇说,“来,帮我去把那小车推过来。还有你,你这丑老太婆,别老盯着那些花边看了,快用湿布擦擦这粉嫩嫩的美丽额头吧。快来,我们该走了。”

几分钟后,丑婆子、卖鱼妇和少女推着干草车沿着一条少有人走的路缓慢前行,穿过秋日树林中细长的树干和欧洲蕨,干草车上躺着的正是牧师的妻子。起风了,风呼啸着刮过布山光秃秃的脑门。玛莲娜四仰八叉地躺在几张毯子下面,胸脯剧烈起伏,疼得意识模糊,不住地呻吟。

她们听见一些动静,原来是一伙醉醺醺的暴徒路过,一个个举着干草叉和火炬。女人们吓坏了,只好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听着他们发音含糊的咒骂。接着,她们一步紧似一步,急急忙忙地往前赶,直到遇上一片雾气朦胧的小树林才放慢脚步,这里毗邻埋葬不洁尸体的墓园。走在树林中,她们隐约看到了那座钟的轮廓。是那个矮人把它妥善安置在这里的,他倒是不傻,看得出来今天晚上全世界只有这个角落是那些暴躁的村民不会搜寻的地方。“那矮人和他的喽啰们都去酒馆喝酒了。”少女气喘吁吁地说,“这里没人拦着我们!”

丑婆子说:“这么说,你这浪蹄子一直隔着酒馆窗户盯着里面的男人看来着,是吗?”说完她推开了钟后面的门。

她发现门口有一处窄小的空间。钟摆悬在昏暗之中,散发着不祥的意味。巨大的齿轮好似跃跃欲试,随时要把任何入侵者切成火腿段。“来,把她拖进来。”丑婆子说。

天刚蒙蒙亮,火把的光渐渐弱了,雾气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大团大团的雷雨云,穿梭于其中的闪电活像狂舞的骷髅。蓝天只出现在短短的几个瞬间,不过有时候雨下得太大,与其说落下来的是水,不如说是泥点子。三个产婆手脚并用地从钟形马车的后部爬了出来,终于完成了她们的工作。她们护着婴儿,免得这小东西被屋檐的雨水槽滴下来的泥点子溅到。“看,彩虹。”年长的妇人说,脑袋一点一点的。果然,空中挂着一道色彩斑斓却又微弱的彩虹。

她们揉搓着婴儿的皮肤,去掉上面残留的胎膜和鲜血,同时心生怀疑,眼前的情形会不会是光线搞的鬼把戏?毕竟,暴风雨过后,青草的那抹绿像是在不断跳动,玫瑰花也疯狂摇曳,花茎上笼着一层绚烂的光晕。但就算排除了光线与氛围的影响,三个产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母亲的体液之下,那婴儿亮晶晶的,竟然闪着令人震惊的浅浅的翠绿色光芒。

婴儿没有号啕大哭,没有发出新生儿那种骇人的哭叫声,只是张着嘴呼吸,像是严守着什么秘密一样。“你这怪孩子,怎么不哭?”丑婆子说,“这可是你的头等大事。”婴儿却把这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又是个任性的男娃,”卖鱼妇叹气道,“要不要结果了他?”

“别这样对待他,”丑婆子说,“这明明是个女娃。”

“哈,”睡眼惺忪的少女说,“再看看,那儿长着‘风向标’呢。”

尽管孩子赤身裸体地展现在她们面前,她们还是就其性别争论了一会儿。很快,揉搓了三下之后,真相大白,这的确是个女孩。也许是分娩过程中,有些分泌物粘在她双腿之间,很快干涸的缘故。用毛巾擦过之后,她看起来发育得很好——长而优雅的头颅,灵活有力的小臂,健康小巧的两瓣屁股蛋子,长着小指甲的可爱的手指。

可毋庸置疑,她的皮肤是绿色的,两颊和肚皮上呈现出一抹三文鱼色的红晕,紧闭的眼皮周围一圈是浅褐色的,头皮上的一道茶色预示着她今后发际线的位置。这孩子给人留下的直观印象是绿得像蔬菜。

“看看我们忙活了一通得到了什么,”少女说,“一小块绿黄油啊。我们干吗不把她弄死呢?不然你们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我觉得这孩子有病。”卖鱼妇说着查看了一下婴儿尾巴骨的位置,还数了数孩子的手指和脚趾,“闻着跟粪便一样。”

“你这白痴,那是因为你闻到的就是粪便。你正蹲在一摊牛粪上呢。”

“这孩子病入膏肓,身体虚弱,所以才会是这个颜色。就把她丢在水坑里溺死吧。反正那女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要过好几个小时,她才能从那娇小姐式的昏迷中醒过来。”

她们咯咯笑起来,挨个儿用臂弯揽住婴儿,掂量她的斤两。把她弄死不失为一件善事。问题是,该怎么把她弄死。

这时,孩子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的卖鱼妇用一根手指假装奶嘴,递到她嘴里,结果这孩子从第二个指节处咬断了卖鱼妇的手指,涌出的鲜血差点让她呛着。那截手指头从她口中掉出来,像根线轴一样落到了泥地里。女人们像炸了锅一样,立刻起了反应:卖鱼妇猛扑过去要勒死女婴,丑婆子和少女则又惊又怒,上去帮着抵挡。她们从烂泥中挖出那截手指,把它丢进了围裙口袋里,可能是为了以后把它缝回手上去。“她把它当成小鸡儿了,一定是意识到自己没有小鸡儿才这么做的。”少女尖声说道,说完便大笑着跌坐在地上,“哦,第一个尝试着跟她亲热的傻小子啊,可千万要小心!她不把你的小雀雀切下来留作纪念才怪呢!”

产婆们爬回钟里,将那小东西扔到她母亲的胸口上,因为怕她再咬什么,也不敢再动让她早点解脱的念头。“没准接下来她要把奶头咬掉,那样一来,咱们这位睡美人肯定很快就醒了。”丑婆子干笑了几声,“这孩子可真是个人物,还没喝上她妈的奶水,就先尝了尝血腥味!”她们在旁边留下一个盛着水的小陶罐,然后就在接下来那阵啼哭声的遮盖下,嘎吱嘎吱地离开了,去找她们各自的儿子、丈夫和兄弟去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对他们打一顿、骂一顿,不然就埋了他们。

阴影中,婴儿紧盯着上方时龙之钟内部齿轮那上过油的规则的齿。

注释

[1]一种中世纪戏剧形式,其创作源于圣人或殉道者生活中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