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将收,曦霞即出。
河风卷挟着缈缈白雾去缠苍翠远山,余留浓润空气清新。
一抹山海如昨,往来皆非的叹息之色从莳柳黑蓝色眼里划过,半天才淡淡瞄了眼顾辞安。
“现今是哪一年。”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看见人后首次开口。
她说话慢,有种古朴的蹩脚。
比刚开口时却流畅了两个层级不止。
口水淌了一海碗总算得到回应,顾辞安没空品味话语里的奇怪处,摇尾摆尾就滔滔陈词起来。
把能想到的当今社会的现状数清摆明。
他想法里,是在向一个与社会脱节的山里人灌输社会主义的多彩多姿,科技时代的不可思议。
然而在莳柳这里,他厚脸皮凑上来的作用只是为了让她大致了解当前所处的环境,以及人文风貌,便于她活动。
顾辞安把自己眼里的,二十多年感受到的世界形状讲完,莳柳夸也似又问他:
“顾公子……”
顿了顿,改口:“……顾一米八五的帅哥,是这样称呼没错吧?”
顾辞安:脚下三室一厅快要动工。
张却听了在旁边忍不住笑,莳柳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一看就是个才华非凡的人,能否跟我讲讲往前三百年间发生的大小事?不带个人理解,直接叙述便可。不麻烦你吧?”
她不知道那句一米八五的帅哥的包含了怎样油腻的成分,请教的话也格外礼貌,展尽了翩翩修养。
撩妹从未失手的帅哥顾辞安却猛不丁哑了。
三百年大小事迹更迭?!
他读书时最不行的就是历史了。
概括还行,但凡挑一个细讲能要命。
为了不在话题中被突然提问暴露才华深浅,掉了档次,他转移话题,关心起莳柳的吃饭问题。
借口说三百年历史很长,干巴巴站在走廊里说也不合适,到街上找个地方坐下吃东西慢慢讲的好。
******
古街早点店。
顾辞安撇脱“考试”,很风度地接手张却鞍前马后的工作,跟同行的助手又是选店,又是点餐,忙得不可开交,一时没空跟莳柳说话了。
张却深知他德行,并不拆穿。
暗地接受他求救要求,帮他解围。
张却于是跟莳柳说,她刚才问的话,他有更适合的人来回答。
然后一招手,出门就跟着他的他爸的秘书恭敬上前,给一个看起来青春正好,但气质沉稳幽冷的女孩讲起了清代史、近代史、现代史。
凡有记载,一样不漏。
张却离开,点开手机,滑出张九川的号码,准备到外面去汇报“战况”,一直在柜台磨蹭时间的顾辞安一把揪住他。
八卦他这个山里出来的干姑姑怎么这么奇怪,既然不知道这个社会存在的面貌,那就是没有见过什么人,就是没有读过什么书。
基本的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有接受过的人,竟然要听近三百年历史,她听这个干什么,有什么用,能听懂吗?
张却避而不谈,只劝他不要多管闲事,少去招惹。
莳柳不是他历来所认识的那些女人中的任何一类,当心死得难看。
顾辞安似听未听,悻悻挥他走。
“喂,爸。”张却站在店门的玻璃窗外,拨通了张九川的电话。
“居然真的有这么个人,我跟着感觉找到她的时候,好险没吓死,现在心还乱跳呢!”
“昨天晚上带回客栈的,今天才说话,现在?现在在吃早餐……”透过明澈玻璃看了最里面的卡座两眼,说,“也没怎么吃,在听聂叔讲历史。她从昨天到今天都没吃过东西,好像不会饿。”
“打视频我看看。”电话那头的张九川很好奇。
张却于是挂了电话,转播视频。
装无聊闲游,绕到转角靠近莳柳临面的窗。
微微晃动的小小电子屏幕里,一个身穿米白裙装,披着宽松大衫,长发随性垂坠的年轻女孩面对向柔和曦光,边听对坐的五十来岁儒雅的男人说话,边转着眼珠捕看窗外不知什么。
隔着一层玻璃,五六米远,也能见她眉眼间透出的冷鸷纯静。
人漂亮,气质好,额间一缕银发透显出股子不乖的叛逆味道,与梦里所见相差不大。
更柔和些,干净整洁些。
张九川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前,目光颤抖地看着视频画面。
“从老祖宗到小却这一代,九代人,爸弥留时的梦话竟然是真的,老祖宗当年授云贵总督在赤水河上的奇遇确有其事!”
张九川默想。
心咚咚乱跳。
交代了张却几句好好伺候的话,熄了手机。
“世上真有神灵?”张九川看着桌上颜色鲜艳的两旗摆件,心惊魂乱,“还是妖怪?”
******
聂秘书是张九川惯用的得力干将,帮他处理了不知多少要务,少有出差错的时候,给一个没上过学的小姑娘讲点史料,对他这个学识、人生经历丰富的老马来说小菜一碟。
就是……
三百年的历史内容要按时间说明顺,可不是件轻松工作。
早饭吃成了午饭,三个小时过去,桌上茶水换了三回,才说到军阀割据。
听讲时间,莳柳耳朵审着秘书的言语发音;
脑海自动将他描绘的事况情节转化成影像,提取有用信息;
微微转动的视线则四处巡扫,看来来往往人们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
蓝绿的、深红的、银白的、雾灰的头发;
露胳膊、露半块胸脯、露白花花大腿的衣裤;
皮的、布的、高的、矮的奇形怪状的鞋履;
还有每个人总不离手,或是戳戳点点看得出神,或是对着自言自语的方块玩意……
距离她沉睡那年,正好两百八十年。
两百八十年……
她沉睡的期限竟然又比上一回多了几十年!
两百八十年,人间已然变得如此陌生,荒诞而新奇。
感慨之余,她嘴角不可察地延展开一丝诡笑。
瞳底刹那闪过准备着融入又一轮新环境的糅杂哀凉的喜欣悦。
下午四点,老聂不辱使命,总算把莳柳想知道的历史信息倒述完了。
临了,莳柳淡淡一点头,示意老聂可以走了,是一点不心疼老人家六七个小时的腰酸背痛,口喉冒烟。
张九川安排他随张却来接人,为的就是让他帮忙处理废材儿子不擅长的事,虽然不知道上司具体用意,他却一点意见没有,也不去好奇。
躲过展示“才华”一关,顾辞安摇摇摆摆又往莳柳跟前凑:
“莳柳小姐,我看你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你不饿吗?还是这些饭菜不合胃口。”
一句话戳中莳柳下怀。
“不太合眼缘。”她说。
不想无关紧要人员察觉她身体的特异性。
“喂,阿却……”顾辞安踢了踢邻桌被无聊“课目”安抚睡了的张却。
张却揉眼睛起来,迷迷糊糊。
魂儿找回来才说:“讲完啦。”
擦去梦口水,问莳柳接下来要做什么。
顾辞安把他拉到一边,想得真是周到:
“人家女孩脸皮薄,没好意思说,你这个当侄儿子这点眼力见没有!”
“她到从早上到现在就喝了一杯水,可能还是因为那茶是高崖石斛泡的才勉强喝两口,一口饭没吃。”
“看现在不早不晚的,正是安排晚饭的时间——这样,我们今晚到市里去吃,我来定席,你带我莳柳妹妹去准备准备,开车过去也差不多了。”
“……”
你妹妹?!
一群寒鸦从张却头顶嘎嘎飞过,叫他眼前一黑。
一下占好几个人便宜,真是能的他。
见色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