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问心局 中

谷畸亭嘴唇动了动，刚吐出“大师，您……”三字，便被狂寂猛然打断。

老和尚面皮涨红，眼中似有怒火翻涌，活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莫叫我大师！老子算哪门子得道高僧？我这一辈子，连道的门槛都没摸着！”

见谷畸亭瑟缩闭嘴，狂寂忽又叹了口气。

这是谷畸亭第二次见他流露这般神情，恰似寒夜孤舟，纵有千般波澜，也只余一声喟叹。

他枯瘦的手指划过眼前乱象，语调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小时候在寺里抄经，砚台里的墨汁都磨干了，也没瞧明白何为慈悲。直到有年下山，见着个卖炊饼的老汉被公差打断双腿，那血溅在地上，红得跟庙里的朱砂一样......”

他突然笑起来，“后来才晓得，佛经里写的哪里有什么慈悲，全他娘的是顺从，原来是教你弯着腰，仍由那些官老爷拿鞭子抽你的脊梁骨。”

“可后来我渐渐懂了，顺从不过是顺从大势！只要你和这些人都一样，就学会佛法了！哈哈哈！”

狂寂突然狂笑，那笑声好似破锣，震得谷畸亭耳鼓生疼。

他眼中迸出疯狂，恰似困兽挣链。

“可我他妈的偏不！我要点燃那些麻木之人心中的火！这天下既不顺我心也不顺我意，所以..和尚杀人又如何？”

“这也是为什么，您会练他自在化天魔咒？”

谷畸亭试探的问道。

狂寂沉默，那眼神默认般的神态叫谷畸亭心头震动。

这执念，原是如此熬出来的。

狂寂打了个响指，那胡同瞬间如雾气般消散，好似从来没存在过。

再睁眼时，二人置身于一间旧屋之外。

天色如墨，乌云翻涌，看样子快下雨了。

一个顶多十岁的小和尚立在门前，眼神乖戾，哪有半分佛门弟子的祥和？

背后斜插着一把柴刀，刀刃在阴云下泛着冷光。

谷畸亭凑近一瞧，惊觉这小和尚面容竟与狂寂有几分相似，那眉眼间的狠劲，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狂寂淡笑道。

“看出来了？这便是小时候的我，那时候我的法号还叫悟寂。”

谷畸亭震惊得合不拢嘴，再看狂寂，却见他一脸平静，可那平静下，似有暗流涌动。

轰隆！

一道闪电劈下，细雨飘落，打在屋檐上，嗒嗒作响。

小和尚任雨水砸在脸上，却压不住眼底翻涌的恨意。

他猛地推开屋门，卷着屋外的冷风，将屋子里的烛火熄灭。

刹那间，屋内一片漆黑。

屋内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悟寂，这么晚了，到为师房间，所谓何事？”

屋外的狂寂冷哼一声道。

“这是我刚入佛门时的师父。”

谷畸亭向里面张望，只见屋内和尚虽样子清瘦，但相貌堂堂，怎看都是一副得道高僧模样。

小和尚悟寂朝着中年和尚一拜后。

便立马开口质问道。

“师父，身为佛门弟子，见杀生暴行为何不救？您法号普度，却面对恶人选择逃避，这‘普度’二字，不觉得讽刺吗？”

那声音稚嫩却又带着几分老成。

中年和尚沉默良久，久到谷畸亭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随后他叹口气道：“悟寂，今日为师不用佛法开导你，咱爷俩说点儿真心话。如此乱世之中，给人公道谈何容易？如今朝廷对义和团赶尽杀绝，当日我若出手去救人，我们师徒哪会有活路？”

“就因惜命，所以便怕了？”悟寂冷笑，那笑容里满是不屑。

中年和尚摇头：“佛门出世为怀，慈悲是一回事，自个儿的性命又是另一回事。凭你我萤火之光，就能照清世间不平？清醒些吧。你我都是俗人，即便有些本事在身上，性命还是得排在第一位。”

悟寂忽然逼近，一字一顿道。

“哪怕死在你眼前的那位是您结义兄弟？我..我的亲二叔！”

轰！惊雷炸响，暴雨倾盆，那雨点子打在身上，生疼。

可在谷畸亭这里，心头剧震。

事情的发展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了。

中年和尚一时语塞，随后低下头来，坚定的说道。

“咱们都是出家人，哪里还有义兄和什么二叔！”

听闻此话，悟寂突然跪地痛哭，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看上去甚是可怜。

中年和尚走近，看上去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将手搭在他的肩头：“你还小，日后会懂的……等为师与你将他自在化天魔咒带回寺中封存，便教你一身本事，你要知道，为师对你期待很高，将来这圣佛的名号……怎会..这..”

话未说完，中年和尚突然眼涌黑血，嘴里也猛的一下吐出一口黑血。

踉跄后退好几步，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悟寂。

“你……在晚膳里下毒？”

轰！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

映亮在悟寂狰狞的脸上。

他抽出后腰柴刀，高举过头，怒吼道。

“江湖上人人称你为圣佛，可你他妈的配吗！只顾自身清静，独善其身，无情无义，配做我师父？这世间他妈的根本就无佛！”

“悟寂，住……”

中年和尚惨叫未绝，柴刀已落下。

血光迸溅间，悟寂推门而出，脸上、手上尽是鲜血。

雨竟渐渐停了，仿佛老天爷也看累了这出悲剧。

他右手紧攥一本经书，封皮上“他自在化天魔咒”几个字，在轰鸣的闪电下映着妖异的光，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被鲜血浸透的过往。

谷畸亭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嘴唇发干。

他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狂寂站在一旁，眼神平静，可那平静下，是无尽的波澜。

“后来呢？”谷畸亭终于憋出一句。

“后来？后来我就带着这经书，一路走，一路杀，一路找我的道。”

他看着悟寂的背影，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

“那你找到道了吗？”谷畸亭问。

狂寂沉默良久，久到谷畸亭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但我知道，这个世间，不该是这个样子。”

此时，内景又开始变化，那旧屋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之前的那片红色的荒原。

悟寂的小小的身影在荒原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