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夜被电视的撕拉声所划破,父亲照常在茶几上放上两瓶啤酒,那是他最爱的酒。他招呼我坐在他旁边,我应下,看了一眼父亲,微怔,难言的酸涩在心中泛起涟漪。父亲已是快五十了,他的头发并不白很多,但一道道沟壑在他的脸上纵满,浓密的眉毛和粗青的胡渣予了他一些威严,穿着一件简单的工衫与肥大不衬身的牛仔裤,上面沾有一些柴油和灰尘——那是他白天划玻璃和装货所留下的。他的嘴中抽着一根不尽的烟,仿佛他的精神也被抽掉大半,颓然的半眯着眼,半弯着身子。
然而我印象中的他并不这样,那时的父亲很高大,也很壮硕,背永远是挺直的,那双黑黢黢布满老茧的宽大手掌,撑起了家庭的一片天。我那时尚且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总爱在父亲身后当一个跟屁虫,爱问东问西,父亲称我是十万个为什么。他嘴上说三个子女中是最讨厌我,但总是在下班时给我些零钱去买糖,无论多忙也会抽出时间回答我那些幼稚的问题。
父亲很乐于向我展示他那些滔滔流水般的“大学问”,他在中午有一段工闲,他那时会轻轻把我抱起,常对我说国家的一些历史——尽管他自己亦是囫囵吞枣的明白。但在那群工人中,他这些学问已是非常了不得的了,他也以此为豪。而我,他的小丫头片子,最喜欢眨着眼睛,崇拜的看着父亲讲陌生的东西,只认为自己的父亲满腹经纶,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过了些时光,父亲因为外地打工却没有落户买房,不得已将我和姐姐遣回家中读书。我是个心大的且年纪小,换了个地方,开开心心的念了两年书。但姐姐不一样,她已是明理的了,多愁善感的很,常因为一些小事哭红着眼。在那几年里,父亲一年中偶尔几次来看我们,我常以为父亲是个魔术师,因为每次见到父亲总是一番新面貌,时而沧桑,时而风发,令人讶异。每月寄的钱一分不会少,年岁大些,寄得就更多。
再后来,父亲病了。他和母亲这几年间经常凌晨一二点还在工作,吃饭喝水的时间也少。苦心人天不负,他们最终在外地买了房,几年的分离塑成了一滴泪,圆了次团圆。那家中的一梁一椽,一木一砖,都是父母一分一分,一口一口省下来的。从这点来讲,我是极佩服父母的,因为几年前我们甚至还在为吃饭而发愁,如今却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物质的富足满足后,总还有些是不能满足的。我们团聚的那一年经历了许多事情,姐姐没能考上高中。我的母亲,那个倔强能干的精明农村女人,第一次哭红了眼。她为她的女儿的前程而哭。母亲在我的房间里哭了些时,告诫我好好读书,我也向她起了誓。父亲却如以往一般的沉默寡言,像一具行尸走肉。他没有去责怪姐姐,也没有与我诉肠,而是选择将失望和叹息掩于眸中,抽起那一包不尽的烟……那一夜是如此的漫长,家里人心中没有几个是好受的。
相比起姐姐,我的成绩很好,从小学到初中一贯如此,父亲最喜欢在酒桌上讲起我,我是他引以为豪的。
电视剧里描写的是萧红早些年的事迹,是一部老片子,我之前想看却没有看完。出乎意料的,父亲竟能坚持着看完这一部将近两个小时的电影。
倏然间,他看着电视,开了口:“1935年,是不是还在抗日啊?”我晓通历史,顺嘴答了一句:“对,那时虽然还没有进行全面抗日,但确实已经开始了。”“那毛主席是不是还在江西啊?”“是啊。”我心里明白父亲为什么执着于问毛主席和江西,父亲是个朴实的江西人,他平生最熟悉的伟人莫过于毛主席了。“那南昌起义是不是失败了啊,那又是哪一年啊?”我坚定的开口:“南昌起义并不是失败,在1927年8月1日,党的第一支军队荣誉的建起来了。”当时有一种莫名的动力让我开口,我连续的向父亲说出了整个抗日的过程,以及红军长征和建立革命根据地的事迹,甚至有说到二战的背景。父亲,那位始终沉默的父亲,第一次以崇拜的眼神求知探理。他似乎很乐意听那时候的历史,尤其爱听毛主席共产党的事迹。
那股子崇拜劲过了之后,他又以一种复杂的眼神静静的看着我,这个他所自豪又所珍爱的女儿。他深邃的眼眸,难以窥得情绪,似乎有欣喜,有慈蔼,有骄傲,又有一丝哀伤与愁绪羡慕。我不懂父亲的情绪,等待着他消化那些历史和情绪。父亲从半弯着腰,最终成了挺直身子。他依旧抽着那不尽的烟,烟气从他的嘴中漫出,他的脸半明半暗,好似在回忆一些东西,又像是在回味些什么……
终于,他噗嗤一笑,语气沉闷跟我说:“囡囡啊,爸爸当年只上了三年级就早早出来打工养家了,那些模糊的历史在我的眼前探不出,也无法深究。我的背后是我的家庭,我的肩上是责任。但令我没有想到,曾经的丫头片子,让我懂析了那些历史。”
他肃穆的看着我,我淡淡的望着他。这个中年男人并不高大,我已经和他的身量一般大了。我和他很像,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不像,我们俩都知道。我想这份交谈,会在我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具体是什么呢?我想我也不知道。这份隐于心底的亲情,我们不愿说出口。我最终是找了个借口回了房,心中却为父亲所动容。那是什么情感呢?怜悯吗?我想不是的,或许只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经历的事而心酸,我终是落下了那滴未说尽而不能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