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偏远小城青岚镇到上海,导航软件显示直线距离不过八百公里,可对于唐小升来说,这是一段漫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征程。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砂砾拍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割。他把磨破边的毛线帽往下拽了拽,扛起用麻绳捆了三道的蛇皮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蜿蜒崎岖的山间小路。晨雾还未散尽,潮湿的水汽混着泥土腥气,灌进他单薄的棉衣。这条 15公里的山路,他走过无数回,但这次肩上的蛇皮袋格外沉重,里面装着家里仅有的几件旧衣裳,还有母亲塞给他的二十个熟鸡蛋——那是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攒下的。
山路上结着暗冰,唐小升好几次差点滑倒。经过半山腰的老槐树时,他驻足片刻,树干上还留着儿时用小刀刻的“唐小升到此一游”,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父亲在世时,常带着他走这条路去镇上赶集,那时他总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父亲挑着担子不紧不慢地跟着,时不时吆喝他慢点。如今,这条熟悉的路却显得格外孤寂。
走到山脚下的青河镇时,唐小升的棉鞋已经湿透,脚趾冻得没了知觉。路边的候车亭里,几个同样背着行囊的汉子缩在角落,烟卷明灭间,传来几句带着乡音的抱怨。唐小升没去搭话,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一辆去县城的货车。司机是个络腮胡大叔,看他可怜,没收钱就让他上了车。车厢里堆满了纸箱,唐小升挤在角落里,听着货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渐渐远去,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县城客运站里,人潮涌动,到处都是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唐小升攥着皱巴巴的车票,随着人流挤上开往济南的破旧大巴。车内弥漫着浓重的汗味、泡面味和劣质香水味,让人作呕。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身旁是个带着小孩的妇女,孩子一直在哭闹。唐小升把蛇皮袋抱在腿上,眼睛盯着窗外,思绪却飘回了家里。临走前,母亲站在门口,抹着眼泪叮嘱他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有困难就回来。他强忍着泪水,点点头,转身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到了济南,火车站里的景象更是让唐小升震惊。春运的人潮如同汹涌的潮水,推着他向前涌动。WLMQ铁路局增调的绿皮车 L班次,在站台上显得格外拥挤。唐小升攥着车票,好不容易挤上了 9号车厢。一上车,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原本 3 + 2排列的座位,此刻早已被重新“规划”,长排塞进了 4个人,短排也挤满了 3人,过道里更是水泄不通。人们把麻袋铺在地上,坐在上面,有的靠着行李闭目养神,有的大声交谈,还有几个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哭闹声、叫骂声、哄笑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汗臭味和食物的酸腐味,唐小升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试图在过道里找到一个立足之地。突然,他被人撞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抬头一看,是三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他们正抬着一箱啤酒,大声吆喝着让开。唐小升心中有些害怕,赶紧往旁边让了让。
车厢连接处的水箱早已干涸多日,这里成了众人眼中的“宝地”。因为在这里放下两床被子,就能获得难得的平躺休息机会。为了争抢这块地方,“破烂三人组”和十二中的学生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唐小升站在一旁,看着双方推搡、叫骂,心里有些发怵。他不敢靠近,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蛇皮袋,默默祈祷着这趟旅程能快点结束。
列车员蜷缩在狭小的值班室里,这里虽空间逼仄,但相较于外面的混乱,却如同天堂一般。他们大多是临时工,在铁路局不受重视,工作起来自然也没什么热情。此时,列车员正哆嗦着身子,好不容易眯上眼小憩片刻,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同志啊,去看看那个洗手间吧!都多长时间了,大伙也有需求啊!”门外传来焦急的呼喊声。
列车员不耐烦地抓起一块抹布扔了过去,没好气地说道:“自己找别的车厢解决!”在他眼里,这些乘客不过是 C类客户,麻烦又难缠。
刚把人打发走,还没等他再眯一会儿,车刚驶过两个隧洞,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十二中的学生,语气中带着担忧:“师傅,您还是去看看吧,时间实在太久了,别出什么事故。”
列车员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这些学生事多。他灌了两口随身带着的老白干,壮了壮胆,拎着钥匙串,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他抬脚翻过三个麻袋,跨过两个醉倒在地的乘客,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大滩散发着刺鼻气味、疑似小孩子尿液的污水,心中满是嫌弃。
终于走到卫生间门口,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反转三圈,正转 1/4圈,捏着鼻子,一脚踢开厕门,没好气地喊道:“都出来吧!”
狭小的卫生间里,先后走出三个大姑娘,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挤了这么久的。列车员皱着眉头,嘴里骂骂咧咧:“是不是没买票啊,我就知道。在这地方挤七八个小时,也不嫌臭。”
就在这时,他的眼神不经意间瞄到了角落。只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被压扁的黄豆芽。那是唐小升,他瘦瘦小小,头发乱得像鸡窝,不少头发被拔掉,露出大片泛红的头皮,脸色枯黄,毫无血色。他穿着一件大得离谱的绿色军大衣,那衣服仿佛能把他整个包裹起来,下摆都快拖到地上了。他蹲在地板上,裤子和鞋子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两个大脚趾从破洞处露了出来,冻得通红。
唐小升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听到声响,缓缓侧过头来。他的眼神空洞而又哀伤,像是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这时,列车员才发现,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囊,那包囊用褪色的蓝布包裹着,边角都磨破了,却被他抱得死死的,仿佛那是他的命。
“小伙子,你多大啦,你爸爸呢?”列车员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一些。
唐小升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爸,他死了。”说完,他又低下了头,把脸埋进包囊,肩膀微微抽搐着。车厢内的喧闹声依旧此起彼伏,而唐小升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唐小升回想起父亲离世的那个晚上,天空下着瓢泼大雨。父亲在矿上出了事,等母亲接到消息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没了气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身体也越来越差。唐小升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他得去外面闯荡,赚钱养家。
听说上海机会多,他就攒了些钱,买了去上海的车票。虽然他不知道到了上海会面临什么,但他别无选择。在这拥挤的车厢里,他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心中既害怕又充满期待。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上海混出个样子来,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唐小升靠着车厢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他看到了上海的高楼大厦,看到了自己穿着体面的衣服,带着母亲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房子。然而,一阵嘈杂的声音将他惊醒,他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拥挤、混乱的车厢,现实与梦境的差距让他心中一阵失落。
这时,旁边的一个大叔递给他一个馒头:“小伙子,吃点东西吧,看你都饿了好久了。”唐小升感激地接过馒头,咬了一口,虽然又冷又硬,但他却觉得格外温暖。在这陌生的旅途中,一个小小的善意举动,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人间的温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车厢里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食物和水渐渐耗尽,人们的情绪也变得焦躁不安。“破烂三人组”和十二中的学生再次因为车厢连接处的地盘问题发生冲突,这次甚至动起了手。唐小升躲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心中充满了恐惧。他不知道这趟旅程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到达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