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学生总觉有些不对劲,咱们进入嵩县地界这半日,已撞见了三拨鞑子游骑,虽说都已避开,但这探查的密度远超寻常劫掠小队。”
书生说着,看向靠在墙角的王卷之继续道:
“李闯王拥兵数十万,前锋大将如刘宗敏、高一功等亦非庸才,那孙督师更是久历战阵……他们就真没觉察到丝毫端倪?任由阿济格的人马在眼皮子底下这般肆无忌惮地穿插?”
王卷之闻言灌了口水,随即挑了挑眉:
“肯定有所察觉,只怕这会双方是有心无力,孙传庭在郏县遭遇断粮哗变,被闯贼逼得焦头烂额,一门心思奔着南阳寻粮救命,哪里还顾得上北边?”
“而李自成满脑子都是彻底打垮朝廷最后的精锐,几股小规模的鞑子游骑在他们看来,或许不过是去年阿巴泰入塞时被打散的溃兵游勇,或是哪家流寇新招揽的塞外马匪,疥癣之疾罢了,值不得此时分神。”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的残阳:
“说到底,两边都在托大,都小觑了多尔衮的野心和魄力!”
“可阿济格如此大的动作……”
顾正炎皱眉继续道:
“数千精锐悄然北移,这动静可不是小动作啊……”
“动静?”
王卷之嗤笑一声:
“如今这河南被天灾人祸反复蹂躏,流民数十万,溃兵遍野走,几支打着各种旗号混杂着鞑子甚至裹挟着汉人的队伍,算得了什么大动静?”
“只要阿济格不打出他的镶白旗,不攻城略地,只在这荒山野岭秘密穿行,再刻意避开孙李两军的主力行军路线……孙李两军只会把这些人都当成是乱世里寻常不过的流寇罢了。”
“嘭!”
正说着,破烂的院门被猛地推开,王二带着一股风尘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缩头缩脑的牛有田:
“驴日的,这村寨算彻底废球了,十户九空都是往脸上贴金,额看是十户十绝。”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王卷之身边:
“按说这鬼地方离洛水和伊水都不远,本该是块养人的好田地,可河南连年大旱,蝗虫遮天蔽日,好不容易下了点雨又他妈是淫雨成涝,紧接着就是官兵、流寇、土匪你方唱罢我登场……老百姓早跑光了,没跑的也都喂了野狗……”
老营兵话到这沉默半晌后吐出一口浊气:
“唉……这河南……算是烂透咯!”
顾正炎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颓然一叹: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王卷之面无表情地听着老营兵的话,递过水囊问道:
“路口可探清了?洛水道方向的动静如何?有无大队人马过境的痕迹?”
王二接过水囊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末了长长舒了口气:
“啊!舒坦!”
抹了把胡子上的水渍,老营兵大手一挥:
“放心吧,这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整个村子,不,方圆几里地,除了咱们这十口子喘气的,怕是连只耗子都他娘饿死了。”
说着,他凑近了些:
“俺心里一直憋着个事儿……额一直想问你个驴日的咋就那么笃定孙瘸子的秦军会溃散到孟津?还非得是这几天?还就在这孟津一线?你莫不是会算命?”
王卷之闻言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不仅知道他们会溃散到这,我还知道后天在南阳府西边的某个地方,李自成的老营精骑会像铁锤砸核桃一样,把孙传庭那支又累又饿的残兵彻底砸碎,只是这话显然不能说出口。
刚想用兵家推演、形势所迫之类的套话搪塞过去,破烂的院门再次被急促地撞开!
牛三贯带着另外两个人,一脸紧张地冲了进来:
“大人!小的们奉命在周围二里仔细搜过一圈了,没发现鞑子游骑的踪迹!”
他喘了口气,指向东北方向:
“但小的们发现约莫百来号人,正顺着洛水边的荒滩地朝咱们这便摸来,只是天色暗了离得还远,实在看不清是流民……还是别的什么!”
“百来人?”
王二“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时候哪还有流民成群结队敢往孟津这片死地走的,还是奔着咱们这。”
王卷之迅速起身走到破窗边,眯起眼向牛三贯所指的方向极力眺望。
暮色中,远处的洛水滩地一片灰蒙蒙,只能隐约看到一条模糊移动的暗影……
百来人……
流民?溃兵?土匪?还是伪装成流民的鞑子哨探或先遣小队?
无论哪一种,对他们这区区十人来说,都绝非好消息!
“熄了篝火!”
王卷之果断下令:
“所有人立刻隐蔽。王二带两个人上房顶,盯死那支队伍的动向。牛三贯你们几个守住院门和侧翼,其他人刀出鞘,弓上弦,没我的命令,不准暴露!”
王二闻言啐了一口:
“驴日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连喘口气都不得安生!”
话刚落地,王卷之对着老营兵的屁股就是一脚:
“废什么话,上你的房梁去。”
顾正炎紧了紧弓弦,随即看向王卷之:
“壮士,对方百十号人,敌友不明来势蹊跷,我等仅十人,纵有精甲利刃,但双拳难敌四手,若真是鞑子伪装,或是凶悍流匪,一旦交恶恐未等到孟津大溃,我等便要在此地先折损殆尽,依学生之见,趁其未至应速速退出此地!”
书生话音刚落,刚要各自散开的众人脚步一顿,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王卷之身上。
是战是退,全在他一念之间。
王卷之快速扫过破败的院落,又投向暮色沉沉荒芜死寂的四周旷野。
放弃看似安全,实则后患无穷!
“酸丁所言有理,但此刻不能退!”
他抬手指向东北方向:
“我们若贸然撤离,黑夜之中能去哪里?万一对方是阿济格的精锐散骑呢?我们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吗?依脱残垣断壁还能寻求步战的机会。就算勉强脱身,再想找到此地便于观察两水通道,又能监视大片渡口滩涂的据点何其困难?”
“更何况!”
王卷之扫过众人继续道:
“这个村子处于洛水与伊水渡口的中间位置,此村居高临下,扼守要冲,只要守住这里,犹如堵住了水流必经的窄口。待溃兵潮涌来时,溃兵往哪逃,鞑子或闯军的追杀方向是哪里,我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退则失去地利天时,留虽有风险,却掌握主动,除非他们来的是正牌鞑子披甲百人队,否则一群乌合之众,想轻易吃掉我这十副甲也不怕崩掉了牙。”
话音落地,王卷之最后看向顾正炎:
“顾先生勿虑,若势不可为,我绝不会硬拼。”
“得令!”
顾正炎再无废话,攀着残垣利索地翻上主屋半塌的梁架伏低身体。
篝火早已熄灭,院子里只有甲叶摩擦的细微轻响。
十双眼睛透过残破的门窗缝隙、墙头的豁口,紧紧锁定着那支在暮色中越来越近的队伍。
马蹄声?没有。
整齐的脚步声?也没有。
只有一片压抑混乱的脚步声和偶尔几声咳嗽或低语传来,夹杂着金属轻微磕碰的杂音。
距离越来越近,那模糊的百来个人影在昏暗中渐渐显出轮廓,衣衫褴褛,步履蹒跚,队形松散拖沓。
看起来……确实像一群疲惫不堪的逃难流民。
只是流民队伍怎么会隐隐着一股……刻意压制的肃杀之气?
还有那渐渐清晰的金属磕碰声音,似乎……有点过于频繁了。
“大人……看步态不像是成群逃难的流民……倒有些像是……”
王二闻言趴在梁上努力分辨:
“驴日的看不清旗号……穿得乱七八糟的……前面有几个手里好像……像是拿着鸟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