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淡青色的晨雾在露天圣殿中浮动,金粉似的阳光穿过柏树枝叶,斑驳的树影在大理石地面上随着微风摇曳。檐角的风铃叮铃作响,扰动着亚历山大本就不安定的心。

她正神情严肃地端坐,等待着庙祝结束他冗长地讲课。

庙祝一定每天花很多时间打理自己花白的胡子。唇上的两撇胡子刻意卷翘起的边角此时正在春风中花枝招展着。

晃动的频率非但没给亚历山大任何启发,还让她的上下眼皮打起了架。

沙哑苍老的声音摩擦着亚历山大的耳膜,她强抬眼皮,把目光投向了更远处的神像,尝试赶走困意。

比真人高出两倍的神像矗立圣殿中央,神像脚下是由整块巨大的黑曜石打磨制成的六芒星水池,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射出蓝天白云,为神像的衣摆染上了色彩。

听说这尊神像的衣服最初是用最珍贵的颜料绘制,身为见习医师的亚历山大认为这是信徒们夸大其词。因为制作这种颜料的花是一种极其稀有的药材,可以用来治疗灾厄,怎么可能会浪费在装饰这个偏远海边小镇的神像上。

不过制作这座神像的匠人投注的虔诚是毫无疑问的。

即使是岁月的流逝,也没能剥蚀神像精致的五官。低垂的眉眼,安详静谧,鼻梁直垂而下在鼻尖处收束成珍珠般圆润的弧度,嘴唇勾出若有似无的微笑,难辨是对世人的怜爱还是冷嘲。

只可惜此时这张帅脸也无法驱散亚历山大的困意。她打了个哈欠,湿润的眼角瞥见的异样,却让她一下子睁大了眼。

神像的脸扭曲着,闪烁了几下,最后变了成一串串泛着绿光的数字滚动着。其他部位却没有变化。

亚历山大赶忙环视四周,发现大家的神情平静,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她稍稍安定了些。估计只是她眼花了,明明这种症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当发现身边的尼克睡得正香,就差没有流口水时,亚历山大心里最后的那点担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纠结着要不要把尼克喊醒时,庙祝让人昏昏欲睡的讲经正好结束了。亚历山大随众人合掌,觑见尼克装模做样地跟着众人俯身,一边暗自偷笑一边俯下身,开始了每日的碎碎念念:

伟大的神啊,我的愿望和往常一样:早晚课少一点,吃饭早一点,睡觉多一点。

重要的事默念三遍之后,看到大家仍闭着眼估计还在默诵经书,她便转而在心里向神像讲解起了昨天刚学到的知识点。

“唉……”亚历山大的耳边突然响起深沉的叹息声。

难道伟大的神被她聒噪的不耐烦了吗?亚历山大怀疑自己幻听了,但淡淡的沉水香萦绕在鼻尖,一下子就让亚历山大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

只见身形颀长的祭司长逆光站着,藏在银色的金属面具后的那双墨色的眼睛此时正不悦的看着她。

亚历山大大脑快速地运转,在确定自己最近没有干什么蠢事后,瞥向了一旁的尼克,果然他还在像捣蒜一样点头,顿时心下大安。

亚历山大从容地直起身,问好:“日安,祭司长大人!”

清亮的声音惊飞了檐下凑热闹的麻雀,也吓跑了尼克的美梦。

“祭司长……大人?”尼克猛然抬头,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带着睡意的声音,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在晨课上睡觉的事实。

众人一阵窃笑声,尼克在祭司长冷冷的眼神中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准备领罚。

银面具下传来了如玉石般的嗓音:“《戒律》,十遍。“

“是,大人。”尼克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趁众人不注意,朝着亚历山大恶狠狠地龇牙。

亚历山大还没来得及回敬一个鬼脸,祭司长冷冽地嗓音便再度响起——

“至于你……”

拖长的语调让亚历山大嘴角的微笑渐渐僵硬,她盯着祭司长垂在地上的白色长袍,祈祷着惩罚可以轻一些。

“《治愈颂》学得如何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狠狠地把她砸得粉碎。

庙祝见亚历山大呆愣的样子,无奈摇头,立刻朝角落里最年幼的小五使了个眼色,“小五,给亚历山大起个头。”

那孩子对这场景已见怪不怪,大大方方地唱道:“缠绕筋骨的灼痛啊——

亚历山大迟疑地接上:“是~不熄的夜火/请随…太阳西沉/没入…遗忘之海的黑浪~“

唱出的曲调像喝醉了般乱飞,圣洁的《治愈颂》硬生生地唱成了恶魔的低语。

就连柏树上的鸟儿都惊讶于这难听的歌声,叽叽喳喳个不停,更不用说寺庙中的众人了。

一向温和的玛娅憋着笑,尼克更是不给面子直接笑出了声,小五揪着玛娅的衣摆,在调整神情失败后,把脸藏在了她的身后,放肆大笑。只有庙祝关注着祭司长,一脸担忧。

“凝、凝结…像血肉的寒冷啊——是不化的…的霜雪……“

最后一个字几乎成了气音,她难堪地低着头,再也唱不下去了。

祭司长清冷的声音比冬天的海水还要寒凉:“最简单的治愈颂到现在都没有学会,不思进取。去十二圣贤面前诵读《戒律》直到太阳西落。”

她还是打算为自己争取一下,嗫嚅着问:”大人,我可以吃完饭再去吗?“

庙祝被亚历山大的无赖所震惊,严厉地呵斥:”亚历山大,还不快去!“

一向不着调的尼克都忍不住皱眉,藏在袖袍里的手偷偷做手势让亚历山大赶快离开。

亚历山大意识到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便有气无力地应道:”大人,我现在就认真为十二贤者们祷告。“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中不情愿地挪向后院。

太阳已高悬在天空中央,亚历山大的肚子已经抗议了几次,《戒律》也被翻来覆去的念诵了好几遍,可喊她吃饭的人却还是没有出现。

亚历山大瘫坐在十二圣像前的草地上,控制不住地回忆烤麦饼卷着牛肉蘸上蜂蜜的美味。止不住的口水湿润了她干燥的口腔,她把《戒律》覆在眼睛上,拔起一株细嫩的青草放进嘴里,闭上眼细细地咀嚼起来。

“亚历山大,你又被罚啦!”幸灾乐祸的女声自远而近地传来。

下一刻亚历山大脸上的芭蕉叶便被拿开,刺眼地阳光让她不舒服地睁开了眼。

“就知道偷懒,”加加不满地说,“当心我告诉庙祝爷爷。”

亚历山大苦着一张脸问:“加加,祭司长大人有没有说我可以吃饭啊。”

加加把装着烤麦饼地袋子塞给了亚历山大:“大人他接到神殿的传讯,带着玛娅和尼克去圣都了。我收拾厨房的时候,才发现你没有吃饭。”

亚历山大一把抱住加加:“呜呜,你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

如果寺庙中没有了又可爱又勤快的加加,日子一定是过不下去的。这是庙里所有人公认的真理。

亚历山大拿出一块烤麦饼啃了起来,虽然没有牛肉,但酥脆的外皮携着蜂蜜的甜味,让她再次赞叹起加加的厨艺。胃被满足后,迟钝的大脑也开始运作了:“祭司长大人他们怎么去得这么突然?”

“听小五说今年的神恩祭典将在我们这儿举办。”

神恩祭典?在亚历山大的印象里,那从来都是在繁荣的城市中举行的。她疑惑地问:“今年为什么会在我们这么偏的地方举行呀?“

加加很是自豪地说:“最初的三位贤者借助彗星的力量驱散了肆虐大陆的灾厄,治愈了重病的人们。当彗星每六十年再临时,人们将重聚此地,感念三位贤者的付出和神的恩赐。”

看着亚历山大恍然大悟的表情,加加有些生气:”这些常识在幼儿通识课上就讲过了。有时候觉得你真是……“

加加欲言又止,她不明白为什么亚历山大对神的态度这么轻慢,有时候还有点像活了不知道多久的祭司长大人,对外物漠不关心。

亚历山大歪着头问:“真是什么?”

加加看着她嘴角残留的碎屑,心想,把眼前这个家伙归为异教徒实在是太抬举她了。

她一边将水瓶递给亚历山大,一边有些无奈地说:“不要光吃麦饼,太干了,喝点水。”

亚历山大接过水瓶,便仰起头,咕嘟咕嘟直灌,全然不在意从瓶口流下的水打湿了自己胸前的衣服,拿手背随意地抹了抹嘴,高高扎起的亚麻色卷发,随之摆动。

看着眼前的少女,加加只感觉时光匆匆,明明一年前初见时她还是一脸茫然无措,浑身狼狈。

跪在祭司长身前的女孩衣服上、脚上满是泥泞,弄得前殿到处都是。

加加心里抱怨亚历山大带来的麻烦,和躲在门后的尼克偷偷取笑着这个有着男性名字的古怪女孩。

这一幕对寺庙中的众人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有很多人,甚至有些是中阶神官,为了能跟随祭司长大人学习都曾这么做过,但都被请下了山。

一开始大家一致认为亚历山大绝对不会成为那个例外。因为她是所有来访中最无礼的一个了。

她用诚恳的态度,请求留下来学习医书,却又拿出了一份空白卷轴证明身份。

是的,空无一字的卷轴。

加加从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她努力的踮起脚尖,只看到了亚历山大奇怪的表情——一片死寂的空白后,是一种了然的自嘲。

不过当时的她并没有在意,反而更好奇那位神秘漠然的银发祭司,面对这样的闹剧会是怎样的态度。让她失望的是,祭司长竟然没有丝毫生气,只是淡然地请亚历山大离开。

可谁知亚历山大冒着暴雨跪在了寺门口,一直跪到了高烧昏迷。

时至今日,加加仍对亚历山大的执拗感到困惑:“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

如果玛娅没有发现她,如果祭司长大人没有救她,她的生命或许就结束在了那一天。

亚历山大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是神的指引吧。祂告诉我留下就能吃好睡好。“

对于这样的胡诌,加加当然不信,愤愤地挥拳:“你果然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异教徒。”

亚历山大立刻嬉皮笑脸地解释:”那几本医书也算是第五贤者给我的指引吧,更何况祭司长大人还治好了我的病——神的信徒带来的福祉不也是神的指引吗?“

她把自己的心声藏在了着半真半假的玩笑中。那时的她生了怪病,不仅记忆混乱,看到的东西还经常变成一串串流动的绿色数字,甚至有些东西彻底消失在这诡异的模糊中,就像那份本该记录着她的身份信息却空无一字的卷轴。

那段浑浑噩噩的时光里,她像一只飞累的无脚鸟,只想找一个能停留的地方。

不信神的亚历山大更愿意相信是,命运的垂怜才让她邂逅了这样一群如家人般温暖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