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像被晒化的塑料绳,粘在八月的空气里。姜迟晚盯着凉鞋上的卡通贴纸,粉色小熊的耳朵被磨得发白,露出底下开裂的橡胶。她拖着脚走过巷口,水泥地蒸腾的热气从鞋底渗上来,脚趾缝里都是黏腻的汗。
拐进单元楼时,她习惯性摸向书包侧袋。玻璃弹珠还在,六颗圆润的珠子挤在网兜里,硌得掌心发痒。这是她用攒了三个月的早餐钱买的,本想今天放学给妈妈看——上周她数学考了九十八分,妈妈说要奖励她新贴纸。
“咔嗒”,铁门在身后合上。楼道里飘来谁家炖肉的香味,混着霉味和旧家具的陈腐气。三楼拐角的声控灯坏了,阴影里突然窜出只灰猫,吓得她踉跄半步,凉鞋拍在地上发出“啪嗒”响。
“都怪林小雨,非说要抄作业。”
她嘟囔着,攥紧弹珠袋。本来能赶在十二点前回家的,现在时针已经快爬到十二点半。妈妈总说“中午别在外面瞎晃”,可今天值日生打扫太慢,连平时最活泼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推开门时,玄关的瓷砖映出她歪歪扭扭的影子。阳光从纱帘漏进来,在地板上织出菱形的光斑,却烘不暖屋里的凉气。她踢掉凉鞋,袜子蹭到门槛上的沙粒,忽然想起今早出门前,妈妈蹲在这儿给她系鞋带,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染头发的紫药水。
“妈妈?”
她把书包挂在衣架上,金属挂钩撞出清脆的响。厨房的玻璃门半掩着,铝合金把手反射着刺目的光,像医院走廊里的警示牌。往常这个时候,油烟机该“轰轰”响着,妈妈会系着印草莓的围裙,从蒸锅里捞出鸡蛋,边擦手边喊:“先喝碗绿豆汤,凉快凉快。”
可今天没有绿豆汤的清香。空气里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下雨天菜市场的排水沟,又像上次她摔破膝盖时,碘伏瓶子打开的瞬间。她皱着眉走近厨房,水池里堆着半棵蔫掉的青菜,菜刀斜搁在砧板上,刀刃上凝着几滴暗红的水珠——不像水渍,倒像被切开的番茄汁,只是颜色更深,更浓。
客厅的挂钟“滴答”响着。她数到第七声时,突然听见卧室方向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不是错觉,是有人在动。
姜迟晚的后颈骤然起了层鸡皮疙瘩。她想起上周班会课,班主任放的安全教育视频:遇到陌生人闯入,要先躲起来,再打110。可家里能躲的地方只有衣柜和卫生间,而卫生间的门,此刻正大大敞开着。
“谁……谁在那儿?”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颤抖,右手悄悄摸向书包带。玻璃弹珠的网兜硌着她的虎口,突然给了她勇气。她想起同桌小胖说过,弹珠砸人可疼了,上次他用弹珠打跑了抢他零食的高年级生。
卧室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先是露出半只穿着白袜子的脚,袜尖有块洗不掉的蓝墨水渍——姜迟晚记得这个细节,去年春节在奶奶家,堂哥蹲在台阶上给她剥橘子,膝盖上就沾着这样的蓝渍,说是帮老师批作业时弄的。
“小晚?”
堂哥的声音传来,带着某种刻意压低的柔和,却像绷得太紧的琴弦,“是我,你不记得了?我是周言。”
周言。这个名字在记忆里泛开涟漪。去年暑假,他总穿着白色T恤,站在奶奶家的葡萄架下,冲她晃手里的玻璃罐:“要不要去买冰棍?我知道巷口那家店,橘子味的冰棍才五毛一根。”他的自行车后座有铁锈,蹭过她的裙摆,留下褐色的印子,妈妈却说“小孩子别那么讲究,哥哥愿意带你玩就不错了”。
可此刻的周言,倚在门框上的姿势像根歪斜的电线杆,白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锁骨下方一片青黑的阴影——那不是阴影,是新纹的纹身?还是淤青?姜迟晚看不清,只觉得那片颜色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正慢慢晕开,渗进他苍白的皮肤里。
“你、你怎么来了?”
她往后退,直到后腰抵上餐桌。桌角的玻璃花瓶晃了晃,里面插着的向日葵蔫头耷脑,花瓣掉在桌布上,像几滴凝固的血。
周言笑了,嘴角扯起的弧度让他的颧骨显得格外突出,阴影在下巴上割出锋利的线条。他朝前走,皮鞋底与瓷砖相撞,发出“嗒、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气管上。姜迟晚突然想起奶奶家的座钟,每到整点就会“当”地响一声,震得玻璃罩子嗡嗡颤。
“奶奶说你妈妈今天加班。”
他的声音黏腻,像含着块化不开的奶糖,“让我来照顾你。怎么,不高兴?以前你总追着我喊‘言哥哥’的。”
他抬手,指尖掠过她的发梢。那触感像条小蛇,冰凉的,滑腻的,让她想起去年在公园捞金鱼时,不小心触到的水草。她猛地侧身,书包带勾住了餐椅,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我要写作业。”
她转身想往书房跑,却被他伸手拦住。他的胳膊横在门框上,校服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像爬在苍白皮肤上的蚯蚓。
“先陪哥哥说说话。”他说,“你还记得吗?去年我带你去河边抓蝌蚪,你摔了一跤,膝盖上都是泥,还是我背你回家的。”
姜迟晚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当然记得那天,河水漫过脚踝,凉凉的,周言的后背很宽,晒得发烫,她把脸贴在他的T恤上,闻到洗衣粉的柠檬香。可现在,他身上的味道变了,混杂着汗味、烟味,还有一种她说不清的腥甜,像坏掉的水果。
“我……我真的要写作业了。”
她攥紧书包带,塑料扣硌得掌心发疼。玻璃弹珠在侧袋里滚动,发出细微的“哗啦”声。只要她跑得够快,就能冲进书房反锁门,然后打电话给妈妈——妈妈的手机放在客厅沙发上,刚才她进门时看见的,银色的机身在阳光下发亮。
周言的目光突然落在她的书包上。“什么东西在响?”他伸手去抓侧袋,姜迟晚本能地往后躲,书包带“啪”地断了一根。玻璃弹珠滚落出来,在瓷砖上四散滚动,有一颗掉进了沙发底下,另一颗撞上了电风扇底座。
静止的电风扇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叶片颤动着,却怎么也转不起来。姜迟晚盯着那片叶片,想起昨天深夜,她起床上厕所时,听见客厅有奇怪的声音。妈妈说“是风扇该上油了”,可此刻,那叶片上积着薄薄的灰,边缘还缠着几根棕色的长发——妈妈的头发,还是别人的?
“弹珠?”
周言弯腰捡起一颗,在指间转了转,“小时候你总说,要攒够一百颗弹珠,换一个玻璃罐。现在攒了多少颗了?”
他的手指越捏越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姜迟晚看见那颗蓝色的弹珠在他掌心变形,裂纹像蛛网般蔓延,突然想起数学课上学的“压强”概念——当受力面积变小时,压力会增大。此刻,她的心脏就像那颗弹珠,被无形的力量越捏越紧,几乎要碎掉。
“放开!”
她终于喊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讶的尖锐,“你弄疼我了!”
周言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似乎恢复了几分清明,像暴雨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久违的阳光。可那道光转瞬即逝,他突然笑了,笑声低沉,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小晚长大了,学会发脾气了。不过没关系……”
他逼近她,直到她退无可退,后背贴上冰凉的墙面。他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上,带着温热的湿气:“一家人之间,发发脾气很正常。等你妈妈回来,我们一起吃饭,就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姜迟晚盯着他身后的窗户。阳光依然炽烈,晒得窗外的香樟树叶子发亮。远处传来收废品的三轮车喇叭声,还有谁家小孩的哭闹。世界依然运转,可在这扇门里,时间早已凝固,像块化不开的糖浆,黏住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呼吸。
她的指尖触到裤兜里的钥匙——书房的钥匙,妈妈昨天刚给她的,说“以后想安静写作业,就去书房锁上门”。此刻,金属钥匙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像黑暗里的一颗星。只要她能转身,只要她能跑,只要……
“咔哒”,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姜迟晚浑身的血液突然冲向头顶。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战鼓,像惊雷。周言的身体猛地僵住,转头看向玄关,喉结上下滚动。
“小晚?”
是妈妈的声音,带着菜市场的烟火气,“我买了排骨,今晚给你炖萝卜汤……”
塑料袋的沙沙声戛然而止。钥匙串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姜迟晚看见妈妈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湿漉漉的青菜,眼睛瞪得极大,盯着她和周言,脸色比墙上的石灰还要白。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电风扇的叶片又“吱呀”响了一声,这次,它终于开始转动,却带不起一丝风。阳光穿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像谁悄悄撒下的网,兜住了这个午后所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