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形塑体验

几年前,我受邀在一个于伦敦举办的科普节上演讲。作为一位认知哲学教授(这个古怪的头衔反映了我横跨哲学、神经科学、心理学和人工智能的兼收并蓄的兴趣),我准备就我最喜欢的话题之一——人类大脑作为“预测机器”来发表演讲。这个科普节名为“新科学家在线”,由一家科普杂志主办。每年,《新科学家》(杂志)都会邀请许多不同领域的专家做公开演讲。那年,它在位于伦敦码头区的伦敦展览中心(ExCel)举行。步入伦敦展览中心就像踏上了多艘连在一起的远洋客轮,每艘客轮都在举办不同的大型活动。作为一名大学教授,我对公开演讲并不陌生,但站在一个大礼堂的后台,想到幕布后座无虚席,我不禁紧张起来。也许我应该对演示文稿做一些最后的修改,也许我应该穿一件低调点儿的衬衫,我有没有忘记向某人致谢?突然,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打断了我那焦虑的思绪。

但是手机并不在我的口袋里!我很快回想起来,我已经把它拿了出来,放到了讲台下,为了演讲活动,我还将它安全地设置为飞行模式。但是我感受到了振动,还是清晰、强烈的振动!我所经历的完全是一种现代现象,是大脑玩的一套司空见惯的把戏,现在被称为幻觉振动综合征。由于我常年“机不离身”,我的大脑已逐渐习惯于期待口袋中频繁的振动干扰,而且我不是唯一会产生这种感觉的人。2012年,有一项研究发现,89%的本科生声称自己会感受到虚幻的手机振动提示,这种现象在医学实习生中尤为常见,他们感受到的振动幻觉与压力水平密切相关。“幻觉振动综合征”在2013年被澳大利亚的《麦考瑞词典》评为“年度词汇”。

我要开始演讲时,突然产生这种振动幻觉其实是合乎情理的。尽管这种现象在心理学和神经科学领域已众所周知,但其现在已成为我过去10年来一直在构建的一个更宏大理论的一部分。根据这个包罗万象的理论(我演讲的主题),振动幻觉只是一切人类体验构建方式的生动例证。根据一种被称为“预测处理”的新理论,我们所体验的现实是根据我们自己的预测构建的。是我对口袋中振动的习惯性期待,加上上台前的压力,让我感受到了纯属虚构的振动。

预测处理涉及科学和哲学中最具挑战性的问题之一——我们的心智与现实间关系的本质。这一稳步发展中的理论改变了我们对这种关系的理解,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人们曾普遍相信感官是通向世界的被动的窗口,但预测处理理论描绘的图景与这种观念大相径庭:我们的大脑总在努力预测世界正要呈现给我们的样子,而且这种预测活动永不止息。正是预测构建与形塑了人类的一切体验,从我们解读他人面部表情的方式,到我们感受到的痛苦,再到我们的观影计划。

如果这一理论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所做的,或我们的任何体验都必然与我们的期望有关。这意味着一种持续不断的“相互迁就”:体验不仅反映了世界正向我们传达的,而且反映了我们对它向我们有意或无意传达的内容的期望。结果之一便是,我们永远无法单纯地看到“绝对真实”的世界——剥离了自身期望,或隔绝了过往经验。相反,人类的一切体验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幻觉,它来自我们根深蒂固的预测。我们无法在没有预测和期望的条件下体验现实,正如我们无法在平滑如镜的海面上冲浪。

当我站在“新科学家在线”科普节的后台时,等待演讲的压力让我的预测机器超负荷运转。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我不会期望脚下的地板瞬间变成果冻,或有一块铁砧像动画片里的那样砸在我头上。但我的手机确实经常在口袋里烦人地振动,导致我的大脑形成了对频繁振动的基线预测。压力和咖啡因(对我来说都不少)会放大这种效应,而来自内脏的焦虑信号则会直接传入大脑中的预测机器。当所有因素汇集在一起时,对口袋中振动的基线预测暂时成了我的现实。这一切发生得确实很快,但我也能同样快速地调整自己,回到现实之中,意识到那只是一种幻觉。[1]

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幻觉,是因为预测性大脑其实是一台猜测机器,它会主动预测来自身体和周围世界的信号。它所做的假设水平越高,猜测的水平就越高。当然,即使我们基于充分信息做了最好的猜测,也免不了出错——毕竟手机确实不在我的口袋里。当大脑的最佳猜测出了错,与实际感觉信号的不匹配就会带来关键的新信息。大脑会用这些信息(预测误差,prediction error)再度尝试,试图更准确地猜测事物的真实情况。但我们的体验依然反映了大脑当前的最佳猜测,只不过每一轮的新猜测都更有依据。

这挑战了关于感知的传统观念。感觉信息通常被认为是体验的起点,但关于预测性大脑的新兴科学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见解,即当前的感觉信号被用于完善和纠正正在进行的有依据的猜测(预测的尝试)的过程。预测成了“主角”。根据这种新见解,我们对世界、自己甚至自己身体的体验从来不是对外部或内部事实的简单反映。相反,一切人类体验都源于有依据的预测和感官刺激的交汇。

这是我们对心智理解的一次深刻变革,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感知与人类现实的构建。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科学家和哲学家都将感知视为一个主要“由外而内”的运行过程:光、声音、触碰和化学气味会刺激眼睛、耳朵、鼻子和皮肤中的感受器,这些信号而后被进一步提炼,大脑据此绘制出一幅关于广阔世界的更加丰富的图景。即使进入21世纪,无论是神经科学还是人工智能领域的前沿模型仍保留了这一观点的核心要素。

预测处理的新科学将这一传统说法颠覆了。现在,知觉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反方向的,因为在大脑深处形成的预测会下行至皮肤、眼睛、鼻子和耳朵等接收外界信号的感官附近的区域,从而改变反应。传入的感觉信号有助于纠正预测中的误差,但预测有主导权。这意味着我们今天所感知的深深根植于我们昨天乃至更早的经历之中。我们日常体验的方方面面都由隐藏的预测网络过滤后传递给我们——大脑的最佳预期根植于我们自己的过往经历。

要想理解这有多么重要,想象一下: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天气预报不仅仅预测天气,还能在导致天气变化方面扮演重要的角色。关于降雨的有把握的预报会引起决定天气变化的物质和能量流动的改变,也就是说,关于降雨的有把握的预报具有使降雨的可能性变大的因果效应。在那个世界里,就像在现实中一样,天气预报依赖于一个(永远不完美的)模型,这个模型描述了现有天气状况最有可能依时而变的方式。但在那个世界里,此时此地的天气反映了先前的预报本身和外部世界先前状况的综合影响。

我们并不生活在那个奇怪的世界里。现实中的天气并不受我们基于模型的最佳预测的影响。但我们的心智世界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具有非凡的特征:大脑对特定景象、声音或感受的强烈预测会在塑造我们所见、所闻或所感的过程中发挥作用。

情绪、心境甚至计划也都以预测为基础。抑郁、焦虑和疲劳都反映了塑造我们体验的内隐预测的改变。改变预测(比如使用不同的词汇“重构”特定情境),我们的体验本身也会改变。想象我在上台演讲前因肾上腺素飙升而感到躁动。我曾刻意练习,在口头上避免将躁动感表述为失败的预兆,而是将其解读为自身为出色表现准备就绪的化学反应,这有助于改变我对自己的预测,从而在演讲中更加轻松自如。我们将探索几种类似的干预措施,并强调它们出人意料的适用范围以及不可否认的局限性。

你与你感知的现实有怎样的关系?你以何种方式塑造它,进而以何种方式塑造自己,甚至常常不自知?在本书中,我将直面这些关键问题,借鉴范式转换的研究成果,并探讨这些见解对神经科学、心理学、精神病学、医学以及我们的生活方式意味着什么。从慢性疼痛到精神疾病,我们将深入探究身体感受和自我体验,并了解对预测性大脑的研究如何帮助我们解释人类的行为和神经多样性。我们将重新评估自己对世界的体验,从社交焦虑到情绪反馈循环,再到可能渗透到我们判断中的各种偏向。我们还将探讨预测性大脑如何支持“延展心智”,使我们与最匹配的工具和环境间的界限越发模糊。

本书结论部分将介绍如何将关键见解付诸实践,探讨如何通过改变行动、使用不同话术重构体验以及有控制地使用致幻剂来“黑进”预测性的心智。随着这些主题汇聚,我们将窥见全新的、更加深刻而统一的心智科学的轮廓,它能公正对待人类体验的广度和多样性,对我们更好地认识自身并改善生活也具有现实意义。

[1] 针对医学实习生的研究,参见:Rothberg, M. B., et al., “Phantom Vibration Syndrome Among Medical Staff: A Cross Sectional Survey,”BMJ (British Medical Journal) 341(December 15, 2010)。针对大学本科生的研究,参见:Drouin, M., Kaiser, D. H., and Miller,D. A., “Phantom Vibrations Among Undergraduates: Prevalence and Associated Psycho logical Characteristics,”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 28(4) (2012): 1490–1496。类似的研究,参见:Sauer, V. J., et al., “The Phantom in My Pocket: Determinants of Phantom Phone Sensations,”Mobile Media & Communication 3(3) (2015): 293–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