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审查通过的通知送到中戏时,陈默正在排练厅调试刚到的35mm胶片摄影机。郑主任亲自拿着批文进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批了!就删了三个镜头!”
陈默接过批文,手指微微发抖。电影局鲜红的公章旁写着“影审字[2001]第087号”。
修改意见只有寥寥几行:将“警察”改为”“调查员”,删除两处近景暴力镜头。这比陈默预想的顺利太多。
“多亏了西影的老关系。”郑主任压低声音,
“吴厂长亲自给电影局审核委会打了招呼。现在可以正式凑备开机。”郑主任拍了拍陈默的肩膀。
窗外的银杏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陈默望向中戏的红砖楼,那里已经挂出了《不可饶恕》选角通告的横幅。
……
西影厂派来的制片主任老刘带着一摞清单走进办公室。
“设备都谈妥了,北影厂租给我们两台ARRIFLEX 35-III,柯达答应给学生价的Vision2胶片。”
陈默仔细核对清单,在灯光器材那栏做了标记。
“再加两组12K的镝灯,我要实拍夜戏。”
选角导演张浩翻开笔记本,“演员方面,中戏这边推荐了98级的邓超和99级的陈数,常教授推荐了陈名号和段奕宏,还有曾丽师姐,北电推荐了黄晓明和颜丹晨,还有应届生凌潇塑和董炫。”
正说着,办公室门被推开,场务王亮急匆匆跑进来:“楼下全是来送资料的!表演系赵主任带着十几个学生在接待处等着呢!”
陈默走到窗前,只见教学楼前围满了人。几个女生正对着窗户挥手,还有人举着精心准备的个人写真。
人群最前面,赵教授正和郑主任说着什么,手里拿着厚厚一叠简历。
“按原计划,“陈默拉上窗帘,“明天开始初试,分三轮筛选。”
……
试镜在中戏黑匣子剧场进行。陈默坐在评委席中间,左边是西影制片总监老刘,右边是专程赶来的常利教授。
“第42号,中戏表演系99级,陈束。”场务念出名字。
一个气质温婉的女生走到舞台中央。她表演的是女主角发现秘密的那场戏,没有台词,全靠眼神和微表情。当她颤抖着拿起道具手枪时,整个剧场鸦雀无声。
“过。”陈默在评分表上打了个勾。
刘制片凑过来低声道:“这姑娘不错,就是太漂亮了,不像小城市来的。”
正讨论着,场务又报出一个名字:“第43号,社会报名,西影推荐的,叫张佳译。”
陈默抬起头。这个后来在《蜗居》中成名的演员,此刻还是个业内的无名小卒。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
秋意正浓,中戏实验剧场外的林荫道上,金黄的梧桐叶在微风中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排队等候的年轻演员们肩头。
陈默站在二楼老式木框窗前,透过有些模糊的玻璃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
男生们清一色黑夹克配牛仔裤,女生们则都穿着素色连衣裙,这是当下文艺片试镜的标准装扮。
几个北电的学生甚至刻意在衣服上沾了些许颜料,试图营造“艺术气质”。
“第17号,中戏98级邓超。”场务沙哑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伴随着脚步声和纸张翻动的声响。
邓槽推门而入时还带着他标志性的痞笑,但一看到评委席上严肃的面孔,立刻收敛了表情。
邓槽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
“我表演的是第三场雨夜独白。”
邓槽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很快进入状态。当念到“我找遍了整座城市”时,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在舞台灯光下闪闪发亮。
“停!”
陈默突然敲了下桌子,回声在空荡的剧场里格外刺耳。
邓槽像是被惊醒般猛地抬头,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鼻梁滑落。
“你理解错了,”
陈默站起身走到舞台前,“马山此刻不是愤怒,是绝望,是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
陈默做了个手势,“再来一次,试着想象你最重要的人永远离开了。”
邓超站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找遍了...整座城市...”这次,邓槽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指节发白。
紧接着进来的是,刚刚毕业的中戏96级的曾黎。一袭白裙,黑发如瀑,美得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但当曾丽开始念女主角发现真相的台词时,声音却太过甜美清脆,像是朗诵诗歌。
“我要的是破碎感,”陈默摇头,钢笔在名单上轻轻敲打,“不是偶像剧。这个角色应该像一块被摔碎又粘起来的玻璃。”
下午的试镜中,北电的黄晓明引发了评委席最大的分歧。阳光俊朗的外形与角色阴郁的气质形成强烈反差。
“形象完全不符。”老刘直接否决,在名单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有点,如果是别的角色可塑性很强。”常教授摘下老花镜,坚持道。
试镜进行到傍晚,争议越来越大。中戏派力荐自己的学生,西影的老刘则坚持要用有经验的职业演员。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茶壶里的水已经续了不知多少遍。窗外的天色渐暗,最后一片梧桐叶飘落在窗台上,像是一个无声的句号。
……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实验剧场的玻璃窗,将舞台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
场务小张匆匆推门而入,带起一阵穿堂风,吹散了桌上几张演员资料。
“陈导,”小张压低声音。
“外面有个自称是中戏毕业的演员,说是赶了一整天路...”
小张擦了擦额头的汗,“我看他状态不太对,但坚持要试镜。”
陈默看了眼手表,已经比原定结束时间晚了两个小时。评委席上的常教授正在收拾眼镜盒,西影的老刘已经不耐烦地松了第三次领带。
“让他进来吧。”陈默揉了揉太阳穴。
推门而入的是个瘦高个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背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帆布包。
段奕宏的颧骨上还带着高原红,眉头间刻着深深的纹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许多。
“我叫段奕宏。”他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刚从XJ回来。”没有精致的简历,没有修过的剧照,只有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被他小心地放在桌上——WLMQ到BJ,硬座,48小时。
场务递来矿泉水时,陈默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污渍,像是刚干完体力活。
“演过什么作品?”老刘翻着空白的工作履历表,语气不善。
“在学校排过《雷雨》,演周萍。”段奕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毕业后在XJ话剧团,主要演...牧民和矿工。”
陈默突然坐直了身体,抽出剧本中最难的一段,男主角在凶杀现场崩溃的独白。
“试试这个。”
段奕宏没有立即开始,慢慢脱下外套,露出里面已经泛黄的白色背心。
然后段奕宏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单膝跪地,双手深深插入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当再抬头时,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变了。
“两年了...”
声音像是从矿井最深处传来,每个字都带着震颤,“我每天...都能闻到煤渣里的血腥味...”
段奕宏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抓挠,仿佛真的在扒开煤渣。
“那些声音...那些喊我名字的声音...”
评委席上一片死寂,老刘的茶杯悬在半空,茶水已经凉了。常教授摘下了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
陈默感到一阵战栗从脊椎窜上来,这个年轻人不是在表演,而是把灵魂撕开了一角。
段奕宏结束表演后,剧场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他的额头抵着地板,后背的T恤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在灯光下显出深色的水痕。
……
深夜十一点,中戏行政楼的会议室依然亮着灯,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桌上的盒饭早已凉透。
“太冒险了!”老刘第三次敲响桌子,震得茶杯叮当作响。
“用个毫无名气的演员,院线怎么排片?观众凭什么买票?”老刘在空中比划着。
常教授慢条斯理地拧开保温杯:“老刘啊,这是文艺片,不是你们西影厂拍的那种主旋律。”
常教授啜了口茶,“表演不是选美比赛,要的是灵魂的契合度。”
“契合度能当饭吃吗?五百万投资不是大风刮来的!小陈,你父亲的钱也不是...”
陈默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来电显示“吴厂长”,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七分。
“老吴啊!”老刘接起电话,语气立刻恭敬了几分,但很快脸色就变了。
“是,是...但是...我明白...好,好的。”
挂掉电话,老刘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上,吴厂长只说了两句话。
“相信导演的眼光,西影支持导演用段奕宏。”
窗外的北京城已经沉睡,只有零星的灯光还在闪烁。
陈默走到窗前,看见楼下的长椅上蜷缩着一个身影,段奕宏还等在那里,手里捧着剧本,就着路灯的光一遍遍默念台词。
“就这么定了。”陈默拉上窗帘。
“男主角段奕宏和张佳译,女主角闫妮。其余角色,常老师你就看着安排学校的把。”
陈默转向老刘,“明天开始围读剧本排练,我要他们都实拍录音。”
老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演员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除了3个主角外,剩下的基本就是警员了,全程没什么出彩的表演,陈默全给了常利教授安排,还有之前跟他一起排话剧的校友。
……
开机前两天,陈默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BJ初秋的午后,陈默在积水潭附近的一家老茶馆见到了李阳。
木质包厢里飘着陈年普洱的醇香,窗外的银杏叶不时飘落在窗台上。
李阳从磨损的公文包里取出剧本时,陈默注意到他食指和中指被烟熏黄的痕迹又深了几分。
“《盲井》,改编自刘庆邦的《神木》。”
李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翻开扉页,上面用红笔写着。
“根据1998年三大矿难诈骗案改编”。
陈默的手指在剧本上轻轻翻着,纸张的触感让陈默想起前世在电影资料馆看到的成片,些摇晃的镜头,矿工们沾满煤灰的脸,以及最后那个令人窒息的结局。
陈默清楚地记得,这部电影在柏林拿奖后引发的轩然大波。
“李导,”陈默合上剧本,茶水的热气在眼睛上蒙了一层白雾。
“矿井我可以找人帮忙联系,投资也不是问题。”
陈默顿了顿,“但你想清楚后果了吗?”
……
李阳掏出一包中南海,抖出一根递给陈默:“去年我去山西走访,遇到个老矿工。”
李阳划亮火柴,火光照亮了眼角的皱纹,“那人儿子死在黑煤窑,连尸体都没要回来。”
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陈默想起父亲矿上那些沉默的工人,他们粗糙的手掌上永远洗不掉的矿灰。
有些真相就像地下的煤层,挖得越深,黑暗越浓。
李阳突然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但有些故事,总得有人说。”
窗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孩童的笑闹声,与包厢里沉重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
“走电影节吧。”陈默最终开口,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名片。
“这是我父亲号码,在山西有些关系,能找到你要的那种小煤窑。”
李阳接过名片,手指微微发抖。名片背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落款是“陈铁山”。
“投资款下周到账。”陈默站起身,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演员多考虑一下我们中戏的啊,我们学校演技应该比你们北电好点。”
两人在茶馆门口道别,微风卷起满地落叶,李阳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胡同拐角。
陈默站在原地点了支烟。
手机震动起来,是张浩发来的短信:“晚上一起吃饭,王亮约了表演系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