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4日,北京城笼罩在一场罕见的寒流中。
中央戏剧学院的红砖主楼前,积雪被踩出无数交错的脚印,像一幅抽象派的铅笔画。
陈默站在礼堂侧门的阴影里,透过门缝看着里面攒动的人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这是表演系主任临时借给他的,袖口还留着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紧张了?”
导演系副主任林教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
老人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常,但嘴角的皱纹比平日舒展了些。
陈默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注意到林教授的茶水里漂浮着一片茶叶梗,这让他想起拍摄期间,剧组每天早上的那壶劣质茶叶。
场记小张总说那味道像“泡烂的剧本纸”。
林教授突然压低声音,“记住,待会无论他们问什么,你就当是在给那群大一的兔崽子们上视听语言课。”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刚好让陈默想起第一次交作业被退回时的那个下午。
………
礼堂里的嘈杂声突然安静下来。
陈默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暖气里混合着皮革、发胶和某种知名品牌粉底液的气味。
闪光灯瞬间亮成一片,他眯起眼,看见第一排坐着王校长。
老人今天罕见地打了领带,灰白的鬓角梳得一丝不苟,但陈默还是发现他左脚的皮鞋上沾着一点雪泥。
“让我们欢迎《不可饶恕》的导演,陈默同学!”
徐副校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几分表演系老师特有的戏剧腔调。
陈默注意到今天打了绛红色的发胶,这让他想起剧本里那个关键场景中反复修改的“血色黎明”的色调。
台下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陈默在第三排看见了室友李想,这小子居然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灰色连帽衫,正用手机偷拍。
旁边的表演系系花陈好倒是盛装出席,耳垂上的银质耳环在灯光下晃啊晃,像极了拍摄时那盏总也固定不好的反光板。
“陈导,您能谈谈创作初衷吗?”
《电影世界》的记者第一个举手,这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女性,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转动手腕上的檀木手串。
陈默的视线掠过她,落在后排一个正在笔记本上涂鸦的男生身上;那是表演系的陈四成,去年冬天曾借过自己一台老式测光表。
陈默他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在礼堂里产生轻微的回声。
“初衷,可能就像冬天里呵出的白气,你明知道它会消失,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它的形状。”
礼堂角落里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陈默转头看见宣传处的张老师正手忙脚乱地捡掉在地上的相机镜头盖。
这个画面莫名让他想起拍摄第三天,录音师老梁失手摔坏的那支麦克风。
“有评论认为您的长镜头运用是对安哲罗普洛斯的致敬?”
《当代电影》的主编推了推金丝眼镜,陈默注意到他的西装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金徽章,在灯光下闪着傲慢的光。
“我们偷师的方式...”陈默轻轻按住面前微微颤抖的矿泉水瓶。
“就是把大师的语法变成自己的口吃。”
………
后排突然传来几声轻笑,他看见文学系的几个女生正捂着嘴交换眼神。
其中一个人的发梢染成了栗色,像极了他废片箱里那些曝光过度的胶片边缘。
王校长突然咳嗽了一声,陈默发现老人正用食指轻轻敲打座椅扶手。
节奏恰好是上学期视听语言课上的那段经典蒙太奇案例的剪辑点。
这个发现让他胃部突然涌起一阵暖流,就像杀青那晚喝到的那口劣质二锅头。
“电影里那个总在擦玻璃的老人...”
《南方周末》的文化记者举起录音笔,她的指甲油是那种低调的裸粉色。
“是否隐喻着某种社会现象?”
问题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陈默看见前排的教务主任慌乱地按掉电话,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个瞬间让他想起拍摄期间,隔壁片场总是突然响起的消防警报。
陈默转动着手腕上的橡皮筋,这是客串于佳明杀青时送给他的。
“有些角色,就像你童年记忆里的某个路人,你不记得他的脸,但永远记得他衣服上的褶皱。”
他说这话时,注意到于佳明突然坐直了身体,耳环在颈侧投下细碎的阴影。
………
发布会进行到四十分钟时,陈默发现自己的后背在冬天里,有些轻微湿透。
他悄悄松了松领带,这个动作让坐在记者席最后排的某个女生突然举起相机。
她脖子上挂着中戏学生证的蓝色带子,镜头盖上的贴纸是那家他和剧组常去的麻辣烫店的logo。
“作为史上最年轻导演的入围者,你如何看待第六代导演作品。”
《环球银幕》的记者扶了扶眼镜。
………
问题被礼堂后门突然的响动打断,陈默抬头看见摄影系主任带着几个学生扛着设备溜了进来。
其中一个人扛着的三脚架撞到了门框,发出熟悉的闷响;和拍摄时灯光助理小王每天至少要制造三次的声音一模一样。
“年龄就像取景框,至于六代导演拍摄风格,我不予置评。”
陈默的视线追随着那几个猫着腰找座位的背影。
“重要的不是你框住了什么,而是你选择剪掉的部分。”
陈默接着说完才发现,这句话其实是林教授上学期某次课后点评的原话。
发布会临近尾声时,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
陈默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正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打。
这是是片中男角色在等待死刑执行时的那个长镜头里的节奏。
校长起身做了总结发言,陈默却注意到老人的领带夹松了。
金属部分在灯光下晃动着,像剪辑室里那台老式剪辑机转动的齿轮。
当人群开始散去时,陈默在走廊的仪容镜前停下脚步。
镜中的年轻人西装革履,但右耳的鬓角还是倔强地翘着;就像每次熬夜剪片后的早晨。
镜面右下角有道细小的裂痕,将他的倒影分割成两个部分。
一半是现在的中戏学生,一半是三个月前那个在废弃工厂里,为了一个镜头拍到天亮的疯子导演。
身后传来脚步声。陈默转身看见林教授端着那杯已经凉透的茉莉花茶,茶叶梗现在沉在了杯底。
“表现不错,”老人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
“刚才电影局的人塞给我的,说是柏林那边的日程安排。”
陈默接过纸袋时,闻到上面残留的烟味;某种高档香烟的气息。
和他拍摄期间群演抽的四块钱一包的红梅截然不同。
………
远处,张浩正被一群记者围着追问“陈默平时喜欢看什么电影”。
这家伙居然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作思考状,活像他们大一时排演的那出荒诞剧里的冒牌学者。
雪越下越大了,陈默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某个瞬间,他恍惚看见三个月前的自己;有时那个扛着摄影机在雪地里跋涉的年轻人,呵出的白气在镜头前凝结成霜。
而现在,那些融化的雪水,终于要流向柏林了。
………
2002年1月6日傍晚,北京城飘着细碎的雪霰。
陈默站在“松鹤楼”雕花木门前,看着琉璃瓦檐角垂下的冰凌在暮色中泛着青光。
徐校长特意嘱咐他提前半小时到,说是“让韩董事长看到中戏的诚意,你进这行还年轻,有些人面子得给。”。
陈默掸了掸藏青色中山装领口,“比那套借来的西装更像搞艺术的”。
“来了。”徐校长从一辆黑色奥迪里钻出来,鼻尖冻得发红。
老人今天换了副金丝眼镜,镜腿上的细链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在雪光中划出微妙的弧线。
“韩三平十分钟前就到了,”他压低声音,“带了上次那个杜制片。”
推开包厢的雕花木门,檀香混着普洱茶的气息扑面而来。
………
韩三平正用银质茶匙搅动青瓷盖碗,手腕上的蜜蜡手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见到他们进来,这位中影副董事长立即起身,西装袖口露出半截象牙白的衬衫袖扣;陈默认出那是七匹狼的纪念款。
“小陈导演!”韩三平的热络像是化开的松烟墨,在空气里洇开。
“上次《不可饶恕》的事,老杜都和我说了。”
他身旁的杜制片尴尬地摩挲着酒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到他定制西装的袖口。
徐校长笑着打圆场:“年轻人有脾气是好事,老韩你当年不也..…”
话没说完,侍者端上来一碟胭脂鹅脯,琥珀色的酱汁在青花瓷盘里微微颤动。
“尝尝这个,别人送我的黑龙江香肠。”韩三平用公筷给陈默夹了一片。
“尝尝,看和你即将在柏林的德国香肠比如何。”
他说话时眼角堆起的皱纹里藏着精明的计算,像极了陈默在电影资料馆看过的那些老制片人的面相。
酒过三巡,杜制片终于举起酒杯:“陈导,上次是我太教条。”
杯中的茅台晃出一圈圈光晕,映着他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
他瞥了眼韩三平,“现在中影改制了一些条件,我们完全可以按独立制片的模式合作。”
………
陈默注意到徐校长悄悄按住了他的手腕。窗外突然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接着是喧哗的人声。
“哟,华谊的王总!”韩三平的笑容突然变得微妙,像放映机卡帧时的画面。
包厢门被推开,王中军裹着一身寒气进来,羊绒大衣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他身后跟着弟弟王中磊,手里拎着两瓶贴着法文标签的红酒。
王中军的热络像是刚拆封的胶片,带着新鲜的化学药剂味,“路上堵车,听说小陈导演在这,我们特意来敬杯酒。”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韩三平面前的企划书,嘴角的弧度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王中磊利落地开酒,软木塞发出“啵”的轻响。“我们华谊刚拿到外资,大家一起庆祝高兴一下。”
他先给韩三平斟酒时,腕表表盘在灯光下泛着冷蓝色的光,“陈导下部戏预算可以翻三倍,缺投资可以来华谊看看。”
酒液在杯中旋转,倒映出天花板上那盏仿宫灯的流苏。
包厢里的温度似乎突然升高了,陈默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菜肴,蟹粉狮子头上点缀的金箔。
清蒸鲥鱼鳞片间凝结的油珠,还有那盘几乎没动过的松露炒饭。
………
“柏林那边我已经安排人打点了。”韩三平突然压低声音,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烫金信封。
“这是柏林选片总监的联系方式。”
信封边缘在桌面投下细长的阴影,像剪辑时总也修不好的跳轴镜头。
王中军突然微笑着,他从内袋掏出一张黑卡推过来。
“韩总,年轻人现在谁还写信?这张万事达能在欧洲任何影院包场。”
卡片表面泛着的金属光泽,让陈默想起废弃工厂里那些生锈的铁皮。
徐校长的茶杯突然发出“咔”的轻响。老人用杯盖轻轻拨弄浮动的茶叶梗,这个动作让包厢突然安静了几秒。
他笑眯眯地说,“小陈还没毕业呢。中戏的规矩,得先毕业才能签公司。”
………
雪下得更大了。陈默借口透气走到回廊上,雕花木窗的缝隙里钻进细小的雪粒。
身后传来脚步声,王中磊倚着朱漆柱子点烟,打火机的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
“韩三平给你开多少?我们华谊翻倍。”
他吐出的烟圈在寒风中迅速消散,烟灰飘落在雪地上,像未显影的胶片上那些神秘的灰斑。
回到包厢时,陈默发现自己的茶杯被续上了新水。
水面漂浮的茉莉花缓缓舒展,像某个被剪掉的长镜头里,那扇终于完全打开的监狱铁门。
韩三平正在讲他扶持年轻导演的计划,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蜜蜡手串。
陈默突然开口,声音惊飞了窗外的一只麻雀。
“其实,《不可饶恕》的海外版权西影已经和MK2谈了。”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众人脸上的表情如同被突然调换了帧率的画面。
徐校长眼镜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老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杯底在红木桌上留下一个完美的圆形水渍,像摄影机镜头的光圈收缩到最小。
回校的路上,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徐校长的奥迪缓缓驶过长安街,车窗外的霓虹在雪幕中晕染开来。
“韩三平在和后起的华谊较劲,冯小刚就是韩三平挖掘出来的,被摘果子了。”
老人突然说,“华谊那两兄弟,现在连像样的导演都拿不出来。”
……
陈默望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松鹤楼”招牌,那三个烫金大字在雪中渐渐模糊,像某个被虚化的背景镜头。
“王校长让我转告你,”徐校长在戏剧学院门口停下车子。
“明天早上八点,他的最后一节视听语言课,记得交作业。”老人指了指后座上那个鼓鼓的公文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