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托孤遗恨今不负

“六十余载……山河尚在……”

刘方喃喃复诵,只觉眼前一片朦胧。

前世……

长子战死沙场,桥玄只在军报里写了一句“小儿得其所……”

幼子遭贼劫掠,桥玄下令强攻,“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

有言赞之,“桥公有百折不挠、临大节而不可夺之风。”

可不管桥玄表现的再怎么凛然,再怎样强作笑颜……

他终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是一个会害怕的父亲。

“羽儿听闻能征胡人,夜里磨剑直至鸡鸣……”

“可见吾桥公祖之骨血未凉……”

桥玄看到桥羽磨剑时,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桥玄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已然老泪纵横?

刘方也未曾想到,今生桥玄居然选择带着次子再赴沙场。

桥玄能走出这一步,实在是太难……太难……

指节被攥的簌簌作响,刘方反反复复的揉搓着这封手书:

“托孤……又是托孤……”

前世,桥玄死时,世人称之:

“子弟亲宗无在大官者……及卒,家无居业,丧无所殡……”

就是这样的一位桥公,将身后事尽托于他,彼时桥羽与桥兰双双跪在灵前。

可他呢?

纷乱之中,使桥公家眷流离失所。

再闻音讯时,桥兰已不知葬身何处,桥羽孤身南逃隐居。

后,孙策破袁术,与周瑜共娶了桥羽双女。

植儿一篇《登台赋》,仅“揽二桥于东南兮”一句……

便有那污秽之言开始流传,说孤这铜雀为大小桥所筑。

荒谬!

且不说本意是指台畔两桥的景观。

便是孤真要迎二桥,也只为心中之憾,自当以骨肉待之。

世人总言什么来世……来生……

而孤何其有幸,真能再走这么一遭……

刘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子烈,明日替某入宫向陛下讨两副软甲,汝多过几眼,细细挑选,送至桥府。”

“喏!”

说罢,刘方起身,对月长揖。

但愿桥公父子此去安然……

把一双儿女都押在某身上,某若护不住,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再见桥公?

三封手书,质子、押注、托孤……

挥去缠绵思绪,刘方稍整衣冠:

“兰儿,且为某将众子唤至身前。”

……

夜露凝在檐角,将将滴落在青砖上。

桥兰闻言,执灯欲行,突然后知后觉……

指尖一颤,蓦然回首:

“元义公,刚刚唤小女子什么?”

四目相触的刹那,她忽觉灯芯灼眼。

刘方上前半步,眸中任是柔情:

“日后唤某刘郎便好,不必如此拘谨。”

桥兰一怔,灯盏恍惚脱手。

两人齐齐俯身欲接,灯芯晃出细波,映得两人交叠的影子,似缠绵。

她低头时,见他指尖还悬在半空,方才相触处似有余温,耳根霎时红透。

案头未收的桥玄手书随着光影起伏,恰巧遮住其他字迹,唯留“兰”字在绢帛上轻颤。

她欠身时,素裙扫过阶前,面上已然一片羞容:

“兰儿遵刘郎之言。”

众人十分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唯有刘方望着她转身时飘起的衣带,忽低笑出声,指节叩在石栏上敲出清响。

“好看么?”

方才还在暗递眼色的众人如遭惊雷,唰地收回目光。

封谞第一个反应过来,佝偻的背脊猛地挺直:

“天造地设!”

“小人观桥公之女,实乃国色……”

左丰抢着接话,却被蹇硕一肘撞得踉跄。

那三角眼笑得眯成细线:

“某说句糙话,刚刚那景……某都看傻了……”

许劭抚须轻笑:

“桥姑子立于明公身侧,当真是龙章凤姿,羡煞旁人。”

看着徐奉憋了半天,也想说点什么的模样。

刘方连连摆手,止住了包括徐奉在内,正欲开口的其余几人。

“尔等倒比某还热切……”

恰时,少年们的喧闹声袭来。

众人也肆无忌惮的泛起了欢笑。

……

桥兰在桥竹迷茫的眼神中,攥着衣带行至刘方身侧,静静侍立。

朱儁和李逵眼观鼻,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走至场中。

只听朱儁一声低吼,将少年们的目光聚集。

李逵则粗声粗气地将少年们拨拉成队列。

刘方负手立在阶前,端详着眼前的九名少年。

刘岱温润白皙,却自有傲气。

刘繇生得方正,浓眉映虎目。

荀彧清秀儒雅,沉肃含威仪。

桥竹俏皮灵动,若雏鹰振翅。

史阿精瘦如猴,尽显江湖气。

颜良根骨不凡,有熊罴之势。

文丑短衫野鬓,如草莽之象。

高览冷目寡言,似鬼魅之影。

皇甫延类其父,只待扶摇日。

正思衬时,忽听一声嘀咕:

“父执……阿兄们站得像桩子……”

荀彧慌忙轻咳掩饰,刘方却放声朗笑:

“坚寿、荀郎、竹儿,尔等可知手书中所言为何?”

皇甫延踏前半步,率先拱手:

“临行前,自叔祖至家父,皆有嘱托,令延自今日起侍奉元义公身侧。”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家父……有一言托彧转达,若公有定鼎之意,荀氏愿执灯前驱。”

桥竹扬起脸,瞪着大眼:

“不知……家父只说……让竹儿一切都听父执的便好。”

夜风卷过廊下,刘方目光在荀彧纠结的眉眼间稍顿后:

“既如此……尔等可愿入某门下?”

闻言,荀彧垂眸喃喃:

“可……未备束脩之礼。”

刘方袍袖一挥,拿起三封手书:

“拜师帖、束脩礼皆在其中,尔等无需多虑。”

话落,皇甫延立刻单膝跪地。

荀彧迟疑片刻,长揖及地。

桥竹欢呼着扒住刘方袍角。

刘方抚过桥竹头顶,将另两人扶起。

目光落在那少年宽阔的肩背上:

“琅琊颜氏之子……”

他顿了顿:

“祖战死于五原,父战死于朔方,唯祖母织屦养之,承祖母遗志欲投军报国,却屡遭排挤,是也不是?”

“明公……”

颜良浑身一震,猛地跪地:

“良无祖母无以成人,无明公无以至今日!”

刘方弯腰扶他时,指尖触到他外衫下的补丁:

“某知汝之忠孝,可愿入某门下?”

颜良虎目凝泪,未有言语,只是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刘方缓步走过颜良身侧,目光凝视着另一少年鬓边野草:

“安平文氏之子……”